1990年,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伊犁,也是第一次坐绿皮火车。
随着火车穿过山川,越过河流,掠过城地,浩浩荡荡地奔向北京,他内心的忐忑、激动、不安和兴奋,在精瘦的身体里一次又一次地战栗。
97个小时,四天三夜,日暮轮转……屁股坐得直冒烟这些事儿,他统统忘到九霄云外,他只想留在北京城,换个敞亮的活法儿。
那个少年模样的自己,仿佛又是30年后的他,在时间的隧道里,永远不被磨灭的是为梦想不顾一切,为热爱全力以赴的信念。
段奕宏,一个影视圈极少数的好演员,一位用神经演戏的创作者,为戏而生,真实且有力,审慎且克制。
正如有人评价他说,“这个时代,有段奕宏这样的演员是观众的福分。”
一、藏在血液里的东西
“新疆这片土地所赋予的刚毅,让我做任何事都是越挫越勇”。
牧歌、炊烟和羊群,如果不出意外,段奕宏会在这幅画里待一辈子,像老实勤恳的父亲一样,裹着旧毛毡,守着空寂的林场,直至终老。
1973年,段奕宏出生在新疆伊犁,那时他还叫段龙,上面有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他是家里的老幺,算是父亲老来得子,脾气也是家里最倔的。
在家乡的那几年,仿佛是段奕宏一生中最清欢的日子,他喜欢一个人跑去伊犁河游泳,扑腾几个来回,神气地浸出水面,阳光照在他黝黑的皮肤上,通亮。
小小的人儿总喜欢骑半人高的大马,横七竖八地卧在马背上,一脸倔强地要驯服这头小兽,却一不小心踩翻了刚挤的羊奶,拎着空奶桶回家,讨了一顿暴揍,但依旧顽劣不改。
高一时,段奕宏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比赛,扮演小品《知识就是力量》中的小商贩,恰好被路过的一位上戏老教授看到,当即告知他很有表演天赋,建议他去考艺术院校。
顷刻间,他像接到了神的指示,兴冲冲地跑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报考表演系,哪知道老父亲听后,安慰道:“娃儿,咱就是普通人,以后当个伐木工挺好的”。
当演员这件事,全家只有段奕宏自己相信,他不愿意困在这座边陲小城一辈子,他要走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高二那年,17岁的他偷拿了家里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孤身前往北京考试,长途跋涉97个小时,四天三夜,他整个人都坐蔫了,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站在皇城根下,他第一次看到了“梦想”的样子,它太美了,比家乡的伊犁河还美。
奈何,第一次考中戏,他只得了8分败北而归,满分100分,排了个倒数。
那一夜,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长安街上,从下午3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5点,当天安门的国歌响起,国旗升起时,他阴霾尽扫,发誓道:我一定要留在北京。
回到伊犁,他像走火入魔一样,成天咂摸表演,还跑去伊犁话剧团,找老师教他表演和台词,但总被拒之门外,不死心的他,就天天守在剧团门口等。
“孩子别折腾了,退一万步讲,你也考不上中戏”,看着精瘦短小,又浑身土腥味的段奕宏,一位老师忍不住劝他放弃。
第二年,他软磨硬泡说服家人,再次北上考试,这一回进步不少,终于冲进三试,但是才艺展示环节,他只会一个劈叉,相较其他考生单薄许多,最终还是落选。
身边的反对声越来越多,但他却不轻易接受别人的评判,像一头老黄牛般执拗,任由胸膛里那一股“热爱”燃烧、翻腾,他绝不止步。
多年以后,他回忆道:“或许没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扛过来,但我不想把它当一个励志故事,说与别人听”。
后来,他打听到中戏戏剧学院开设了培训班,但是一年学费要4000元,对于他们拮据的家庭来讲,无异于天文数字,于是,他一边复习考试,一边打工挣钱。
他在果脯厂洗苹果,去工地搬砖,到屠宰场杀鸡宰鸭,一天打工十多个小时,终于攒齐了学费。
1994年,段奕宏以西北片区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中戏表演系,与印小天、涂松岩、高虎和陶虹等成为同班同学,而他也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
这一年,他21岁,仿佛看见了灿烂明媚的未来,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
二、撞破心中那堵墙
然而,在这条喧嚣的路上,段奕宏始终是那个孤独的人,在人群里唱自己的歌,常常无人问津,甚至大学坐了4年的“冷板凳”。
“我确实有对表演的执念和热爱,内心的渴望比毕业后还强烈”,他苦涩地回忆道。
虽然如愿考入了中戏,却不想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一群品貌家世样样出色的同学面前,段奕宏就像一个意外闯入的“异类”,格格不入,而曾经的梦想更像是“痴心妄想”,显得极为可笑。
第一堂表演课,老师带大家解放天性,看着同学们趴在地上扮猫学老虎,各种咆哮、打滚、上气不接下气,段奕宏却有些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
而他的台词课更是被当成反面教材做示范,浓重的新疆口音,平翘舌不分,常常闹出不少笑话,站在台上的他,浑身上下带着大西北的土味儿。
因为家里穷,段奕宏生活上非常节俭,饭菜总是食堂里最便宜的,衣服也总是最朴素的那一个,每年冬天,他都穿着父亲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
“我应该是中戏最穷的学生”,这种从根上延伸出来的无力感,嵌入了他的肉里和血里,自卑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周围不少同学开始出去接戏、拍广告,有的甚至入校前就已经有了成名作。
然而,段奕宏去剧组面试,连一张像样的宣传照也没有,大学4年,他是班里唯一没有拍过影视剧的学生。
他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不断对自己下狠手,甚至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他经常熬通宵排戏,排练场一般规定11点熄灯,为了不被老师发现,他就躲在景片儿或者积木箱后边,等人走了再继续练习,偶尔熬到凌晨,他再翻窗户进教室、出晨功。
后面一届入校的孙红雷,就曾路过第八排练室,看到段奕宏蓬头垢面,正趴在地上一颗一颗种草,原来他在演一个拓荒的战士。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什么是表演”,孙红雷回忆说。
往后的日子里,人们总会看到,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经常蹲在墙角练绕口令,还有一个围着操场跑圈,即使大雨滂沱也没有停过,他们一个是段奕宏,一个是孙红雷。
都说戏来源于生活,中戏会要求学生去观察生活,他们蹲在菜市场、公园、车站等地方,看贩夫走卒如何生活。
为了演一个瞎子,段奕宏跑去盲人学校,死皮赖脸地缠着校长,给他一次体验盲人生活的机会,跟着盲人一起吃饭、洗澡、上厕所。
为了演一个精神病人,他又跑去乞求精神病医院的院长,体验了3天精神病生活。
……
他说:“这样才能找到更精准的角色定位”。
对于表演,他从来都很较真,绝不会做出让步,也不放过每一个表演的细节,这让他成为同学口中的“戏疯子”。
1998年,段奕宏以中戏全优的成绩毕业,进入国家话剧院,成为一名话剧演员。
三、戏妖,只有一个
《悟空传》里说:妖,总有特殊执念。
在段奕宏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杂念,也没有世人所定义的“名与利”,他只是单纯地演戏,干净地演戏,或许,这是一种最深的执念。
为了留在北京,段奕宏租住在一间地下室,生活里只有吃泡面和演话剧两件事,一场话剧200块演出费,还得交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1998年,孟京辉带着段奕宏、吴越、李乃文几个,在地安门附近的小剧场演话剧《恋爱的犀牛》,渐渐演出了名堂,段奕宏才开始崭露头角。
第二年,导演张建栋选中了段奕宏,出演其执导的电视剧《刑警本色》,与王志文、李幼斌和刘威等大腕合作,饰演杀手“罗阳”。
在剧组,段奕宏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从不花心思拉帮结派、笼络关系,常常一个人琢磨表演,光一个掏枪动作练了上千遍。
关机仪式上,长枪短炮,众腕云集,段奕宏却直往后缩,王志文把他拽到最前面,向记者介绍说:“这是个非常有戏的好演员”。
直到2006年,段奕宏才凭借电视剧《士兵突击》真正走红。
然而,当初面对如此好的剧本,段奕宏却拒绝了康洪雷,只因他担心演不好军人,给这个角色抹黑,最终在对方激将法下,才成就了大队长“袁朗”这个角色。
两年后,他又在康洪雷三顾茅庐下,接演了《我的团长我的团》,为了团长“龙文章”这个角色,他在云南晒了20天的毒日头,每天跑步8公里,练就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成了龙文章本人。
“每一部戏,段奕宏都灵魂附体,沉浸其中”,康洪雷评价道。
或许,这是段奕宏走红的根本原因,在表演上从不弄虚作假,一再严苛要求自己,扎扎实实地走好每一步,不含糊观众,也不失落自己。
著名编剧兰小龙说:“最好的演员会为每一部戏发明一种方式,老段属于此列,极少数派。”
拍摄《白鹿原》时,为了饰演庄稼汉“黑娃”,他拿起镰刀跑去农村练割麦子,捆了几千把秸秆,一双手划出无数个血口子。
在电影《烈日灼心》的剧组,他凡是亲力亲为,不用任何替身,一场海底深潜的戏,他一头扎进水里好几米,被导演拽上来时,鼻子耳朵全是血,差点把命交待在那里。
拍摄电影《暴风将至》时,他伴着连日来的冷雨,和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在铁道上追了十多天,脸被雨水打得铁紫,浑身没有一点热火气。
后来,他又陆续出演了《大秦赋》里的相国“吕不韦”,《长津湖》里三营营长“谈子为”,《非凡任务》里的大毒枭“老鹰”,《细伟》里的变态杀人魔……
段奕宏在无数段人生之间穿梭,完成了对每一个人物的塑造,往后的日子,他将继续燃烧自己,继续毫不妥协地存在着。
2017年,当他再次站在东京国际电影节,手捧“最佳男演员奖”奖杯时,他说:“很开心我没有走到穷尽那一步,还可以再走下去”。
四、守候与等待
早在2002年,段奕宏在拍摄电视剧《记忆的证明》时,与女演员王瑾因戏生情,经过9年的爱情长跑,最终两人修成正果。
妻子王瑾生于内蒙古,是一个草原女孩,性子热情豪爽,很小时候随父母定居日本,后来入了日本籍,家境富裕。
成年之后,王瑾回国考入中戏表演系,成为一名演员,代表作有《女人一辈子》、《望春风》《葡萄架下的女人》等作品。
两人相爱时,段奕宏还是一个没名没利的“穷小子”,租住在北京的一间地下室,穷到只能吃泡面,还差点吃成胃穿孔。
王瑾却没有嫌弃他,心甘情愿陪他过苦日子,有时,见他实在入不敷出,还会悄悄给他交房租,每次陪段奕宏回老家,她还贴心地给其父母买好礼物。
2011年,段奕宏终于有能力在北京买房了,才敢向女友求婚。
两人的婚礼办得低调又温馨,他们邀请了双方的亲人和少数好友,吴京、邢佳栋等圈中好友一一到场祝贺。
婚后,王瑾逐渐淡出影视圈,成为段奕宏身后的女人,直到2021年,她才在丈夫监制的电影《双探》,以客串身份亮相。
然而,两人至今未传出生子的消息,不禁让人感到有些可惜。
2017年,因电影《暴雪将至》,段奕宏正在东京领奖,突然其父亲突来病重的噩耗,当他赶回国时,父亲已经魂归西天。
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成为段奕宏一生的遗憾,而他也更加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往后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家人,照顾母亲,陪伴妻子。
离乡20年之后,他又一次回到了家乡伊犁,那个他小时候无数次盼望走出去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不惑之年的他,最牵挂的地方。
那日,天气正好,他挽起裤脚,站在伊犁河里,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扬起一张倔强的脸,与父亲诉说自己的梦想,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