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纳历史剧艺术探析

■ 杜  鹃

在萧伯纳的五十多个戏剧作品中,《风云人物》(The Man of Destiny,1895)、《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Caesar and Cleopatra,1898)、《凯瑟琳女皇》(Great Catherine,1913)、《圣女贞德》(Saint Joan,1923)值得关注。它们分属于萧伯纳漫长戏剧生涯的不同时期,但是“有一个公认的归类——历史的”。[1](P.239)这些历史剧以别出心裁的情节设置、颠覆传统的形象塑造、丰富多彩的表现手法彰显了“萧伯纳式”戏剧艺术的独特品格。其中,《圣女贞德》被公认为萧伯纳戏剧事业的巅峰之作,使他获得了192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风云人物》是萧伯纳的第一个历史剧,写得较快,篇幅也较短,副标题是“一段虚构的历史”(A Fictitious Paragraph of History)。马丁·迈泽尔认为“萧伯纳对历史的虚构在《风云人物》里表现得淋漓尽致”。[2](P.355) 剧本内容是拿破仑在一家暂住的小旅店里焦急地等待巴黎的信件和公文,负责执行任务的少尉终于出现了,但信件和公文却不知去向。随着剧情发展,观众逐渐明白是一个先住进旅店的女士之前扮作男兵,骗取了少尉的信任,得到了那个军邮袋。按常理,在战争时期,将军苦苦等待、人物互相争夺的应该是和军事讯息密切相关的信函,但事实上,拿破仑和女士所争夺的只是一封他的妻子写给另外一个男人的信件。这样的情节设置,不能不让人感到意外。众所周知,拿破仑对军事理论有深入研究,并且善于将各种军事策略运用于实战之中,是一名出色的军事家。1796年3月2日,26岁的拿破仑被任命为法兰西共和国意大利方面军总司令,开始展示他非凡的军事才华。《风云人物》的戏剧背景就是当年的5月12日,拿破仑率领法国军队突破了奥地利军队的阻击,到达了意大利北部。但萧伯纳没有在剧本中描写战争,没有通过战斗场面表现拿破仑的军事才干,而是虚构了拿破仑生平中从未发生过的事件——为了一封私信与一个精明的女士智斗,最后两人一起烧毁了信件。这是萧伯纳创作的第3个“愉快的戏剧”,① 作者根据当时的流行趋势,把作品设计成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但作者的主旨并不在于制造娱乐效果。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萧伯纳声明这些“愉快的戏剧”“是从宏观上看待生命,审视在整个经济与社会进程中流露的人性的本质”。[3](P.100)

根据《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的剧名和原有认识,人们容易先入为主地推测男女主人公之间将有情爱故事发生。剧本一开始也确实好像符合人们的心理期待。在充满神秘色彩的氛围中,凯撒悄然上场,止步沉思,面对月光下矗立的狮女石像抒发诗意的情怀。一声“老先生”,使凯撒大吃一惊,看到狮女怀中的少女他更感惊讶,得知她是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听着她稚气的话语,凯撒以为自己在做梦:“多么奇怪的梦!多么美妙的梦!不要让我醒来吧,我宁愿征服十个洲来作为把梦做完的代价。”[4](P.267) 作为罗马的统治者,凯撒前往埃及的目的是征服埃及,却阴差阳错成了克莉奥佩屈拉的“老师”,耐心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让人敬畏的女王,巩固在埃及的统治地位:“不管你心里怎么怕——不管凯撒在你看来多么可怕——你必须像一个勇敢的女人,一个伟大的女王那样跟他见面;而且不能害怕。要是你的手一发抖,你的声音一发颤,那就是——黑夜和死亡——。(她呜咽)但是如果他认为你有统治的能力,他就会让你和他并肩坐上宝座,使你成为埃及真正的统治者。”在剧情发展过程中,克莉奥佩屈拉越来越依赖凯撒,为了能够与正在前方作战的凯撒在一起,她甚至费尽心机、不顾一切。但直至最后一幕,即将离开埃及的凯撒许诺要把安东尼——“精神饱满,年轻力壮”、“在清晨能满怀希望,白天能驰骋疆场,晚上能痛饮欢乐的人”送给克莉奥佩屈拉,克莉奥佩屈拉脸热心跳,满足地扑到凯撒的怀里,观众的期待彻底落空,此前的可能性被一笔勾销。意想不到的戏剧结局给观众以意外惊喜的同时,也提供了促发人们深入思索戏剧内涵的余地。

《凯瑟琳女皇》的情节安排也出乎人们的预料。在俄国历史上与彼得大帝齐名的凯瑟琳拥有治理国家的非凡能力和强大的外交手腕。她自诩为“欧洲最开明的君主”,下令出版西欧启蒙思想家的著作,跟伏尔泰、狄德罗等人保持通信联系。她提倡文学艺术,还亲自编写过剧本。但萧伯纳说,他对女皇的“文治武功”毫无兴趣,也未读过她的作品,令人着迷的是她的复杂性格。“他在写俄罗斯伟大的凯瑟琳女皇时,侧重点并不在于这位德国公主如何嫁给未来的彼得三世,又如何在他死后成为女皇,以及她的种种功绩和所遭受的种种恶名等等。”[5](P.108) 这部四场独幕剧围绕一个英俊魁伟的英国青年军官在俄国皇宫的遭遇展开戏剧冲突。因为凯瑟琳女皇希望了解美洲叛乱的情况,英国大使派曾在平叛军队服过役的轻骑兵上尉埃德斯特斯敦前来描述战事、听候调遣。已经订婚的埃德斯特斯敦惊恐于女皇对他的喜爱,想赶紧跟未婚妻一起离开俄国,但皇宫侍卫们把他捆绑起来带回去扔到了女皇脚下。女皇喝退了所有卫兵,用脚趾不断去戳埃德斯特斯敦的肋骨,使得怕痒的埃德斯特斯敦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埃德斯特斯敦的未婚妻冲开卫兵的拦阻闯进了密室,当她发现未婚夫经受的竟是这样的“严刑”时,“又是嫉妒又是厌恨”。[6](P.93) 埃德斯特斯敦哀求凯瑟琳“可怜可怜我”,“放了我吧”。在埃德斯特斯敦走出视线之后,凯瑟琳“紧握双拳站起身来,闭着眼睛仰天高举双臂”。波将金扑倒在她的脚下:“我应该为您对他做些什么?活剥他的皮?割掉他的眼皮?……”凯瑟琳“睁开眼睛”:“什么也不要做。不过,啊,如果当初我能够让他做我的——我的——我的——”

萧伯纳把《圣女贞德》设置为“六场剧附尾声”,情节发展起伏跌宕。前三场,贞德说服城堡上尉、觐见太子、解救奥尔良、收复了一个又一个被英军占领的城镇,令人振奋,而在后面的三场中,观众看到的却是英法两国封建贵族和天主教会密谋、逮捕贞德,进行审判,以异端分子、女巫的罪名处以火刑。在人们为贞德之死深感惋惜时,萧伯纳急转笔锋,描述二十五年后,贞德得以昭雪,法王查理七世在幻梦中与贞德会晤,那些置贞德于死地的贵族、神父和刽子手相继出现,一一忏悔自己的罪行,并跪倒在贞德面前,向她礼赞。当贞德问:“我可以死而复活、再回到你们当中吗?”[7](P.116) 他们全都“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一个个说着冠冕堂皇的反对理由,走掉了。这种情景再次让观众始料不及。舞台上最后只剩下贞德一个人,人们听到她的呼喊:“唉,创造这个美好世界的上帝啊,它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接受你的圣徒?主啊,还要多久,还要多久啊?”这声音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迫使人们进一步思考贞德悲剧命运的实质。这样的“尾声”堪称“奇峰突起的神来之笔”。[8](P.81) 萧伯纳在剧本序言中说明,贞德遇害并不是她在世上历史的结束,而是她在世上历史的开端。他不仅要写出遭遇火刑的贞德,更要写出被册封为圣女的贞德。萧伯纳还指出,人类历史上的圣洁人物,就像贞德一样,常常在生前被当作异端受到迫害,死后才被追认为圣者。而且,人们一方面庄严地追认老的圣者,一方面仍然常常迫害新的圣者。作者蕴深刻的思想于独特的构思,以杰出的创作才能“赋予《圣女贞德》直接吸引住观众的力量”,“或许可以说,这部想像力丰富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表现了在一个对真正的英雄主义极为不利的时代里的英雄主义”。[9](P.707)

西方学者指出:“萧的戏剧‘没有动作’这种说法似乎相当正确,却仍然是错误的……这种误解源自萧漫不经心地对待情节而不是感激地接受情节,也因为他在他的前言里如此经常地责难‘动作的愚蠢’,还因为他用讨论来贯穿行动。”[10](P.54) 确实,《风云人物》中少尉上当受骗的经过是通过他和拿破仑的对话逐渐清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中凯撒指挥罗马军夹攻托勒美的船队、解决埃及纠纷的关键情节,《圣女贞德》中贞德身先士卒、英勇攻克奥尔良的主要剧情也都是通过剧中人物的交谈巧妙揭示出来的。明线和暗线、场内与场外的有机融合,显示出萧伯纳戏剧高超的结构技巧。萧伯纳并不刻意设计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情节,但无论是早期创作的《风云人物》、《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还是中后期创作的《凯瑟琳女皇》、《圣女贞德》,均张弛有度、引人入胜,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在匠心独运的戏剧故事中,萧伯纳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与众不同的历史人物。虽然《风云人物》一开场,拿破仑“一边忙于工作,一边吃着饭”,“眼睛看着一张军用地图,不时地从嘴里取出一块葡萄皮,把它像粘邮件的封缄纸那样用大拇指粘在地图上,标明部队所在的位置”,[6](P.7) 但人们随后看到的并不是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形象。当拿破仑听到店主说楼上住着一位女士时,立刻问“她多大年纪?”“漂亮吗?”当少尉拿出那个欺骗他的士兵围在他脖子上的手帕,店主说“是一位女士的手绢”时,拿破仑“拿过来细看”,“最后把它贴在上衣里面的胸前”。当风度优雅、美貌出众的奇特女士走进房间时,拿破仑“局促不安”,“不再那样从容自在”。当少尉向女士猛扑过去,认为是那个士兵化装成女人时,拿破仑生气地说“这的确是一位女士嘛”,“放下你的剑”。当少尉相信了女士的话——她和那个士兵是孪生姐弟,离开房间后,拿破仑命令女士交出公文。经过反复较量,态度强悍的拿破仑终于得到了文件包,当他听到女士说“我为你感到难过!”“您在法兰西人的心目中树立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形象”时,他“正在摊开文件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两人继续唇枪舌剑,女士不得不渐渐吐露实情:里面有一封女人的信,是她的老同学写的,怕落到丈夫手里,请她截住。当拿破仑明白那封信会有损他的名誉和前途时,他“陷入沉思”,然后“显得分外有力”地说:“我批准你的请求,女士。你有这样的勇气和毅力,理应获得成功。把这些你下了这么多功夫谋取的信拿去吧。”女士不再接受,最终信件被付之一炬。萧伯纳通过对拿破仑的语言、动作、神态的细致描写,把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军官好色、敏感、睿智、果断、顾全大局、随机应变等等性格特征一一呈现在众人面前。

萧伯纳笔下的凯撒五十多岁,具有多重性格层面。他既威严又仁慈,对于凶悍、倨傲的埃及女总管符塔塔提塔,凯撒以强硬的姿态迫使她就范;对于只有10岁的埃及幼王托勒美,凯撒态度和蔼、慈祥。第一次走进亚历山大城宫殿时,凯撒“带着善意的兴趣环顾这一切在他看来很新鲜的事物,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好奇”。当埃及众朝臣朝着他凶猛地叫嚣“去你的吧。埃及是埃及人的!滚吧”,凯撒镇定自若,“还是舒舒服服地坐着,好像在吃早饭猫在叫着要一块熏鱼吃那样”。当波底努斯呼叫杀了庞培的卢西乌斯上庭作证时,凯撒“一惊”,“畏缩”,“用袍掩着脸,但不久恢复常态,放下袍子,镇静地对着这个军官”。萧伯纳颠覆了历来把凯撒奉若神明的传统写法,使人们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在参加克莉奥佩屈拉举办的盛宴时,听说有孔雀脑子吃,凯撒“故意做出要流口水的样子”,显得很顽皮。虽然拥有至高的权威,但凯撒服装朴素,饮食简单,生活节俭。对于自己的年龄和秃顶,凯撒很敏感。他不喜欢克莉奥佩屈拉总是说他老,也不高兴一直戴在头上的栎树叶圈被她拿掉。凯撒知人善任,平等相待。军官鲁飞奥出身卑微,而且并不讨好凯撒,甚至会当众反驳他的意见或者打断他的话头,但凯撒欣赏鲁飞奥的直率、勇敢、迅捷,任命他为驻守埃及的罗马总督。凯撒胸襟宽广、心地仁厚,即便是阴谋反抗他的波底努斯,在被解除武装以后,凯撒也饶恕了他并且友善地放走了他。凭借自己的强者风范和人格力量,凯撒受到了罗马官兵的一致爱戴,最终也赢得了埃及人的普遍拥护。

克莉奥佩屈拉与凯撒形成鲜明对照。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出于对罗马军的恐惧独自逃离王宫,躲进沙漠,寻求狮女的保护。在她的观念中,罗马人是野蛮的怪物,靠吃人肉活着。她认为是“白色神猫”把“有趣的老先生”变成了罗马人。她的幼稚、无知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性超过温顺、明智的品性。尽管克莉奥佩屈拉越来越受到凯撒的震撼,并且在人格和地位上有了很大提升,但她终究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学生,她更多的是借助于权力而不是智慧来寻求安全处境。凯撒作为一个军事政治家的智慧她并没有学到。凯撒放走了波底努斯,克莉奥佩屈拉却在背后命令符塔塔提塔把他杀了。凯撒对凶杀行为的反应是全剧的高潮:“屠杀总会再产生出屠杀,而且永远会是为了正义,为了荣誉,为了和平,一直等到天神看厌了流血,重新造出一种明白道理的人类来。”G.K.切斯特顿认为凯撒是萧伯纳创作的最伟大的艺术人物,王佐良说萧的凯撒“不是一个概念的化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趣人物”。[11](P.64) 人性的光辉在凯撒身上得以突显。

《凯瑟琳女皇》的副标题是“荣耀依旧”(Whom Glory Still Adores)。第一场中,埃德斯特斯敦走进波将金的办公室,请求觐见女皇,波将金说她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要是凯瑟琳看中你了,那么卢布、钻石、宫殿、头衔、勋章,你要什么就有什么!”第二场,朝臣们站在女皇的房间里等她醒来。凯瑟琳打哈欠、伸懒腰,内侍宣告:“女皇陛下醒了。”全体朝臣下跪,齐声说:“祝陛下早安。”一个地位显赫、拥有无上权力的女皇形象出现于戏剧舞台。但凯瑟琳对这一套礼仪表示厌烦,抱怨自己没睡醒,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说:“我一患头痛和肚子痛,就嫉妒洗盘子的女佣人。”这样的话语颠覆了人们头脑中刚刚形成的印象。凯瑟琳问当天有什么公务,内侍说“新博物院”,“不过模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做好”。她“急切地站起身来”:“对,博物院。一个开明的京都就应该有个博物院。”“我一定要树立一个样板。”言行举止让人感到这是一个崇尚文明而且富有魄力的君主。跟波将金说话,凯瑟琳用的是粗鲁、亲昵的腔调,转向埃德斯特斯敦时,“又恢复了女皇的庄严”,显得灵活善变、应付裕如。听到埃德斯特斯敦说“一个人并不是把陛下当作哲学家来爱慕的,这是很自然的事”。凯瑟琳说:“谄媚!”却“莞尔而笑,伸出手去让他亲吻”。显然,她也跟普通女人一样,喜欢男人说自己漂亮。为了惩罚埃德斯特斯敦,凯瑟琳乐此不疲地用脚去戳他,似乎是在这种虐待中释放激情、得到满足。在目睹埃德斯特斯敦和未婚妻相爱之后,凯瑟琳说:“上尉,我希望你享受你的小天使给你的一切幸福。”“我本来可以给你比那些还要多的幸福,可是你并不这么想。再见吧。”表现出宽容大度和一定的自我牺牲精神。通过对凯瑟琳的多方面刻画,萧伯纳的创作意图得到了成功体现。

圣女贞德也被萧伯纳进行了艺术重构。作者一方面突出她的英雄品质:坚毅、勇敢、果断、干练、执着,另一方面又突出她作为一个农家女孩的朴实、单纯、顽皮、健壮。贞德一出场,萧伯纳就描写她“相貌非凡”、“两眼像非常富于想象的人那样”、“嘴唇丰满而透着果断”、“下巴好看而倔强”,她说话的声音“很有自信,很有感染力,很难抗拒”。虽然她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但是她的信仰、力量、智慧,使她得到了法国士兵、将领的热烈拥护,赢得了对英战争的一次又一次胜利。她的影响力完全来自于崇高的品格。喜欢说下流话的城堡卫兵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女人谈论过一句,“在她面前,他们也不再骂人”。贞德像男人一样穿着、战斗、鼓舞士气、为国王加冕。她拒绝接受对女性的传统定位。萧伯纳一向重视女性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认为“妇女也有能力去承担推动人类进步这一重任,她们完全可以加入到社会变革的实践中去”。[12](P.34) 在贞德身上,倾注了作者对伟大女性的深深敬意。但萧伯纳并没有把贞德描写成完美无缺的超人,在生死关头她也会胆怯和畏缩。如第三场中,平生第一次上战场的贞德面对即将攻打的英军堡垒,请求杜诺万“帮助我吧。我的两眼都让泪水蒙住啦。你来把我扶上梯子,说:‘上,贞德!’”第六场中,当听到刽子手说火刑架已经支起来了,“这种死法儿很残酷”时,贞德“害怕了”,“绝望”地承认“上了魔鬼的当”,同意在悔过书上签字。在得知这样做并不能被释放,而是要在终身监禁中度过余生时,她极为震怒,“一把抓过纸条”,“撕个粉碎”,对她来说,苟且偷生比烧死更可怕。另外,贞德缺乏社会阅历,有时显得幼稚、鲁莽,行为急躁、冲动,有时还表现出自负和固执的一面。萧伯纳的笔墨之间跃然而出的是一个血肉丰满的贞德形象。

萧伯纳曾在《艺术的健全性》(The Sanity of Art,1895)一文中谈及历史人物的创作问题,他说:“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对他的灵魂有全部的了解。一个写关于他时代他自己的人只能是写关于所有时代所有人的人。”[13](P.67-68) 他在自己的剧作中着力赋予历史人物以普通人的品格。“萧毫不隐讳他是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历史人物的,而且他认为只有一个强烈地感到自己时代的存在的人才能了解过去的时代。”[11](P.64) 萧伯纳的历史剧是关于以意志为国家驱动力的剧作。拿破仑、凯撒、凯瑟琳、贞德都是萧伯纳笔下的社会精英。萧伯纳认为他们意志坚强、能力非凡、公正、智慧,能够担当重任,领导人民走向神圣的目标。真正的民主只有在人人都是精英的民族中才会实现。萧伯纳一直致力于对理想社会状态的探讨。

萧伯纳注重戏剧效果,戏剧表现手法丰富多样。《风云人物》开篇通过拟人手法表现战争对和平、安宁生活的破坏,表达作者对战争的谴责态度:“下午的阳光恬静地照射在伦巴第平原上,向阿尔卑斯山致以敬意,对蚁冢表示宽容,既不厌恶村子里的猪猡尽情享受日光浴,也不伤心被阴森森的教堂拒之门外。但是它毫不留情地鄙视两大群制造灾难的虫子,它们就是法国和奥地利的军队。”《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的序幕开始于曼菲斯城漆黑的瑞亚神庙,一个“自身发着光辉的鹰头神人”向观众致辞:“安静些!别出声,听我讲话,你们这些古怪的岛民。好好听着,你们这些胸前贴着白纸,② 上面不写一字(来表示你们心地纯洁)的先生们。……我要把你们带回到两千年前,前六十代的古人那里去。”他以轻蔑现代人的口吻讲述新旧罗马交替时期凯撒和庞培之间的战斗,交代剧情。《凯瑟琳女皇》一开始关于波将金和他的办公室的描写非常夸张:“他坐在长桌的一端,桌上散乱地摆着公文和连续三顿或四顿吃剩的早餐,为他端来的咖啡和白兰地足够十个人享用。他那镶嵌着钻石的上外衣躺在地板上……他身上穿的衬衫没有扣上纽扣,外面罩着一件肥大无比的晨衣,也曾是华丽绚烂的珍品,如今上面沾满了食品的油污,十分肮脏,因为它为他履行了毛巾、手帕、掸子以及一件纺织品所能听凭一个邋遢汉子肆意使用的一切职责。”作者接着写道:“可是外国使节向他们本国政府报告时都称波将金为俄罗斯最有才干的人,而且和比他更有才干的女皇凯瑟琳二世相处得最为融洽。”前后反差极大,使人们对这个人物和即将发生的事件产生了浓厚兴趣。《圣女贞德》开场也采用了夸张和对比手法,而且带有神秘色彩。乡绅出身的城堡上尉罗伯特对管家大发雷霆,不相信他那些全香槟省最好的下蛋鸡现在一个蛋都不下,管家“绝望”地说:“真没有鸡蛋,不会有——您杀了我也没有——。”在罗伯特答应了贞德的请求,贞德兴奋地冲出房间之后,管家跑进来大叫:“那些母鸡跟疯了一样,一个劲儿争着下蛋。五打!”浪漫主义手法在《圣女贞德》中运用得非常充分。贞德带五六个人,从香槟到喜农,一路经历了各种危险地带,却毫无阻碍;她对全都林省最能骂人的弗兰克说“死到临头,不该再说脏话”,结果他真的掉到井里淹死了;在贞德到达奥尔良之前,始终强劲的东风使杜诺万的军队无法渡河攻打英军,贞德准备去教堂祈祷时,西风刮了起来,解围奥尔良最大的难题迎刃而解。一件又一件神奇的事情伴随着贞德出现,使得将士们深信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萧伯纳善于通过多种方式表现剧情、塑造人物。有时,他渲染环境,烘托气氛。如《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第一幕开启时:“月亮渐渐升起,把黑暗溶成一片银雾,曼农的神筝也在风中发出神奇的乐声,打破了寂静。”邂逅于朦胧、美好的月夜,凯撒不知不觉对这位埃及少女产生了怜爱之心,而克莉奥佩屈拉也很自然地把他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人。第四幕中,因波底努斯被杀导致埃及民众暴动,情势危急,克莉奥佩屈拉为自己辩护,其他人也与凯撒意见相左,事态将如何发展?埃及的局势、罗马的命运将如何演变?作者这样写道:“这时天色已经变成深紫,不久又变成一种淡橘红色,衬着那长廊的柱子和神像越来越显得幽暗。”情与景紧密交融,表现力很强。《圣女贞德》的尾声首先描写“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在多日的炎热过后,风声阵阵,电光闪闪”。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中,躺在床上看书的查理意识逐渐模糊,产生了幻觉。有时,萧伯纳的戏剧笔法含蓄而耐人寻味。如《风云人物》的结尾:“奇特的女士把点着的信放到大盘子里,坐在拿破仑的旁边,采取和他一样的姿态,两肘支撑在桌子上,双手摸着脸颊,看着信燃烧。信烧光以后他们同时转过头来相互对视。幕布悄悄降下,把他们遮在后面。”从之前的描写来看,女士对拿破仑的态度已由敌视、轻蔑转变为怜悯、爱慕,拿破仑的内心是否也产生了波澜?两个人的关系是否会发生变化?作者没有明写,给观众留下了遐想的空间。《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中,鲁飞奥看到了在瑞亚神像前祈祷的符塔塔提塔,明白是她杀了波底努斯。克莉奥佩屈拉恐吓他:“你敢在凯撒面前侮辱埃及女王,你要小心点。”鲁飞奥“冷酷地看着她”说:“我会小心的。”“他点头来肯定他的诺言,然后从纱帐间走出去,走时把他鞘里的剑拔出。”后来,克莉奥佩屈拉叫符塔塔提塔,没有回应,她拉开纱帐,发现“符塔塔提塔死在瑞亚神的祭坛上,她的脖子被切断”。联系此前鲁飞奥的眼神和拔剑的动作,观众明白是他所为。《凯瑟琳女皇》的最后,波将金听到凯瑟琳说“如果当初我能够让他做我的——我的——我的——”“嫉妒得吼叫起来”:“做您的情人?”凯瑟琳“显出难以形容的微笑”:“不,我的博物院。”戏结束了,但观众仍然会回味女皇的神态和话语,结合之前的了解,分析她的心理活动:爱情和国家、幻想和现实,孰轻孰重,无需掂量。由此,人们对这位女皇的精神世界和精神力量有了更深的认识。

萧伯纳是一位喜剧作家,以戏剧语言诙谐、幽默、机智闻名于世。但他的历史剧或多或少带有一定的悲剧性。《风云人物》中的拿破仑知道自己的妻子写给督政官巴拉斯的信内容暧昧,却采取逃避的态度,不去面对,不想因此造成家庭破裂、名誉受损、前程受阻,这种忍辱负重的做法令观众为他感到悲哀。凯瑟琳女皇位高权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去而无可奈何,不得不承受心灵的创痛,还要强颜欢笑,观众难免会对她产生怜悯之情。《凯撒和克莉奥佩屈拉》“是萧伯纳创作的第一个悲喜剧”,[14](P.156) 主题是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途。与莎士比亚不同,萧伯纳只描写了凯撒生活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凯撒力图解决埃及分崩离析的问题,把克莉奥佩屈拉培养成为“伟大的女王”,使埃及的文明保持下去。通过凯撒的努力,埃及的政治、宗教等问题得以解决,社会局势得到改善,但克莉奥佩屈拉并没有成为凯撒思想的接班人,未能如他所愿“成为埃及真正的统治者”。凯撒的使命归于失败,给观众造成了遗憾的情感体验。《圣女贞德》也是一部悲喜剧,第一二三场,剧情朝着贞德努力的方向顺利发展,主人公的愿望逐步实现,舞台上呈现出一派喜剧的氛围。第四场,英军统帅瓦雷克及随军神父与法国博韦主教古雄密谋处死贞德,主人公的命运出现转折。第五场,贞德为查理加冕后,朝臣、贵族、教士们嫉恨、仇视贞德,主人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第六场,贞德被俘,受到宗教法庭审判,在卢昂广场被处以火刑,戏剧的悲剧性达到高潮。但是,即使在后面的悲剧场景中,仍然穿插着喜剧因素。如审讯时,青年教士古尔塞里问贞德:“你怎么知道在你面前出现的精灵就是天使长呢?他见你的时候身上穿衣服了吗?”贞德反问:“难道你认为上帝就穷得供不起他穿衣服吗?”如此巧妙的讽刺之语一出,那些“陪审推事们都忍不住微笑起来”,观众也会由衷地露出赞赏的笑容。尾声中,贞德名誉恢复,受到礼敬,但要求复活却遭到拒绝,一度为主人公欢欣的观众,心情再次沉重起来。

结 语

萧伯纳认为戏剧家的任务是传达和诠释时代的精神,“他对真实的理解是和真实打擦边球”,[15](P.170) 他以自己的如椽之笔在历史真实和艺术虚构的两极之间纵横驰骋,从而实践了“一个剧本是一种有生命力的产物,而不是一个机械结构的物品”[14](P.36) 的创作理念。萧伯纳的历史剧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始终居于世界剧坛的重要位置,成为不朽的艺术精品。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资助项目“‘萧伯纳式’戏剧艺术及对中国戏剧发展的影响”(编号:2011SJB760021)的阶段性成果。]

 注 释:

① 1894年到1896年,萧伯纳先后创作了《武器与人》、《康蒂妲》、《风云人物》、《一言难尽》四部“愉快的戏剧”,1898年结为《愉快的戏剧集》出版。

② 萧伯纳注明这是指英国绅士们穿晚礼服时浆硬的白衬衫。其戏剧语言的幽默、风趣可见一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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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 南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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