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农历庚子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次年，清政府被迫签署的《辛丑条约》上欠下了4.5亿两白银的巨额债务，加上年息4厘，需要偿还39年。
1909年，美国将清政府赔偿期间银价利率浮动所造成的浮溢部分本利退回，充做留美学习教育基金。包括清华大学终身校长梅贻琦在内的47名中华学子，成为第一批通过庚子赔款而公派海外的留学生。
1911年，一所专门为培养赴美留学生而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正式成立，这就是因“水木清华”而得名的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学堂。次年，该校正式更名为清华学校。
始建于1909年的清华学堂主校门（如今的二校门）
2012年底，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献礼电影《无问西东》正式杀青。片名取自清华校歌歌词“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意思是不要拘泥于传统的东西学问范畴，要在立德立言的基础上创世界一流。
在李芳芳看来，这句话就是不要给青春设限。
16岁以撰写散文集《十七岁不哭》起家的李芳芳，也是同名电视剧的编剧，电影《80后》的导演。在拍摄《无问西东》之前，她的成绩单并不响亮。甚至，由于久久无法公布上映档期，《无问西东》还被戏称为“一代失踪”。
2013年至2015年的三年之间，连慢性子的王家卫筹备十年，拍摄三年的《一代宗师》，都在全国院线接连上映两个不同版本的成片了，而集结章子怡、张震、王力宏、黄晓明、陈楚生等一线阵容的《无问西东》却仿佛沉入静默的大海，连个只言片语的预告都没有。
直到2018年1月12日，这部失踪六年，流淌着历史印记、文人风骨，以百年清华校史阐释国、家、人三者关系的电影，终于以“开年大片”的姿态定档上映了。
在“青春”大主题的指挥下，四段不同时代发生的故事，留住了主演们青葱稚嫩的时光，成就了每一个人不同的青春，表达了同样的担当精神。诗意化的镜头呈现，数字时代最后的胶片质感，充满人文关怀的台词语境，让这部不可多得的电影如同它的英文名“Forever Young”一般明媚隽永，闪耀着永不消逝的人性之美。
一
“这个时代不缺完美的人，
缺的是真实、正义、无畏和同情”。
这个时代不缺高票房的电影，缺的是能够让你体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美，什么是爱的理智电影。
记住是真实，不是现实。
2017年是中国电影持续高High的一年，很多观众在评价那些高票房低口碑（当然也有高口碑）的电影时，总会用到“现实感”这个词，仿佛这就是电影最成功的地方。
可是，电影明明就是为造梦而生的啊！
那么，什么是现实呢？
以前我们最常用的问句就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现实？“
对，现实就是人们短视逐利时最常用的斥责之语，现实就是当你无法撼动当下现状时的无奈之语。当你的人生阅历逐步增加，看过山，见过海，能在平静中体会人生的各种滋味时，这种现实感就是一种廉价的、充满塑料感的感同身受。
那么，什么是真实呢？
《无问西东》中，祖峰饰演的梅贻琦校长是这样解释的：“你想什么，听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如果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恼也不羞耻的喜悦与平和，这就是真实。”
祖峰饰演梅贻琦
听梅贻琦解释人生含义的，是陈楚生饰演的学生吴岭澜。自1915年返回国内后，梅贻琦就以物理教师、教务长等职务暂代校务。偏科严重的吴同学，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还未触摸到自己内心的璞玉。那一份属于他的真实，被“我要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的执念所遮挡。
时代语境下流行的“实业救国“，让他看不到自己的长处在哪里。明明文科成绩很优异，却非要和一窍不通的物理死磕，还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是学理科的料。骄傲倔强如孔雀，内心却被激荡地惶惶然，人生之路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吴领澜领衔清华学子众像
彼时的清华大学，还是一所从未招收过女生，亟待转型的培训学院。
古朴的中文老师在英文女老师欢快的英文表达中，默然退场，东西方文化轮番交接；被逼着换上西洋女装的男同学抱怨着“下次演出再也不演女的”，被拖出去继续进行舞台名剧的表演；穿着中式长袍的男同学们，摆着优美的阵型在结冰的湖畔拉着小提琴……
以“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开头的清华校歌，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由时任国文与哲学教师的汪鸾翔，于1923年撰写而成。三段式的文言文歌词自信、开放，替换掉了原本由美国女教员写下的被批为“很幼稚的美国化”的旧式英文校歌。
1924年，让清华学子望眼欲穿的印度诗人、文学家、艺术家泰戈尔，在林徽因、徐志摩等人的陪同下访问清华。因梅贻琦的“真实之语”而陷入人生思考的吴岭澜，在这场演讲中恍然开悟，他颤抖着五官轻微而坚定地对自己的人生点了点头，这一刹那就是整部电影的内核基调——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聆听泰戈尔演讲的吴岭澜
陈楚生饰演的吴岭澜是开源，是起因，戏份虽少但都是精华，他和他的人生思考就是整部电影想要表达的核心文眼。导演李芳芳以一种极为笨拙而又诚恳的表达方式，用商战、战争、爱情的商业元素来叠加，紧紧包裹着这个她想要极力表达的哲思内核，文艺而浪漫。
就好像，吴岭澜在前世种下了一个因，一个探寻生命真实意义的因。王力宏饰演的二代学子沈光耀，是身体力行的执行者；黄晓明饰演的三代学子陈鹏，和他的心之所向的王敏佳，是意志的坚守者，他们都是经过，是人生不同纬度的历练。
由张震饰演的第四代清华学子，取名张果果。这个“果”就是三代人在时代的流转和传承中，不断探寻人性之美的真实之果；这个果就是真实、正义、无畏和同情共同凝结出来的理想之果。
并不简单的张果果
“这个时代不缺完美的人，缺的是真实、正义、无畏和同情”。
一口流利英文的美军教官唯一用中文说出的台词，仿佛就是梅贻琦和吴岭澜的二次相遇。名门之后的沈光耀受到军人力量的感召，弃笔从戎，自愿参军，以孤弱之躯，保家卫国。
王力宏饰演沈光耀
二
“你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只是人生的幻光。”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京、天津、南京、上海、杭州相继沦陷。清华、北大、南开等当时的高等学府纷纷撤向大后方——云南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
有人说沈光耀的故事是电影里最简单，也是最煽情的部分。表面上看，也的确如此。米雪饰演的母亲因为儿子的一封家书，不顾战时危险，亲自前往简陋的校舍劝说“你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只是人生的幻光。我怕你还没想好怎么过一生，命就没了。”
她的独生子沈光耀，是一门三代五将的广东大户人家的子弟，家世良好，德才兼备。在新思潮的影响下北上求学，样貌清秀坚毅，懂生活，懂机械，是清华棒球队的队员，擅长写生绘画，当你以为他看不见你的时候，他却在画册上留下了所有他觉得美好的画面。正直，纯净，细腻，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别人家的好孩子”。
米雪饰演沈光耀之母
做母亲的担忧儿子在青春萌动的刺激下，还没有体会到人生的滋味，就去选择危险的生活。做儿子的只能身处暴雨袭击的密闭教室，听着急促的雨声敲打头顶的铁板。诗情画意的野外生活就在窗外，物理老师的“静坐听雨“是闹中取静，闲庭信步，而沈光耀奋力一挥推开的窗户，才是他眼中世界本该拥有的样貌。
终究，他辜负了母亲的嘱托，以一束看不到的“人生幻光“指引前行，直至舍身成仁。就像那个时代，许许多多辞别母亲家人后，一去不回头的英雄一样。
一个如此优秀的青年，承接的是一段厚重的历史。沈光耀是有原型的，这个原型就是中国第一代空军。
1936年，宋美龄亲自任命美国退役军官陈纳德担任中国空军顾问，负责建立中国空军。陈纳德将美军志愿队总部基地设在昆明。同时缅甸也有飞行基地，以便牵制日本在越南河内的基地。
1937年，为培养中国空军人才而成立的中央航空学校，因为杭州的沦陷，而不得不撤退到云南昆明。中央航空学校1928年成立于杭州笕桥，根据高分纪录片《冲天》的介绍，该校空军学员主要来自顶尖学府、归国华侨、名门望族。每次出击10人就有6人牺牲，平均年龄23岁。林徽因的五弟林恒是第十期学员，她和梁思成在撤退途中结交的学员大多来自七期。他在病中所写的《哭三弟恒》，悼念的就是这些陨命长空的英烈。
尽管《无问西东》有明确的时间线，将四代人的生活空间进行了分隔，比如沈光耀出现的年份是1938年。但实际上属于他的这一部分，整体时间线都是模糊的。因为，李芳芳想要表达的是以一人之力，再现一代人鹰击长空的悲壮和大无畏。
加入飞虎空军后的沈光耀
1938年至1943年，日本空军对昆明进行了连续五年的大轰炸，西南联合大学的师生们只要听到空袭警报响起，就会提拉着黑板、恐龙化石模型等随手物件，逃到防空洞里继续学习。拎着一笼鸽子奔跑的吴岭澜致敬了同样情况下抱着大公鸡奔跑的金岳霖先生。
沈光耀就这样遇到了吴岭澜，两人的交接和因果传递，在苦难中延续。大轰炸中无辜平民的惨死，压倒了细腻敏感的沈光耀，他要的不是母亲口中小家的安稳，而是在国家危亡时刻的挺身而出，那句不朽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他此刻的心境写照。
1941年8月1日，由陈纳德主导的飞行大队——飞虎队成立，主要用来对付日本新投入到战场的零式战机。由好莱坞华裔演员王盛德（王敏德的弟弟）出演的美军军官，原型就是克莱尔·李·陈纳德，他的经典战术”高度够高就打，高度低就跑“，是沈光耀牺牲前最后一击的胜利所在。
沈光耀如天使般降临的飞行路线，实际上也是战时现状。1940年滇越铁路被炸毁后，云南人民用石碾子碾压出来的驼峰机场（飞虎队训练机场）和滇缅公路成了唯二的交通运输工具。
抗战时期，云南人民用石碾修建机场和公路
驼峰航线需要飞跃喜马拉雅山，山势陡峭，不少飞机在此坠毁，留下一片片的铝质残骸，继续照亮着执行任务的飞行员们。每一次执行任务后，都会飞同一路线的沈光耀，竭尽所能用自己的力量来解救沿路孤儿村的孩子们。
孤儿们在战时被抛弃（战争造成的人伦悲剧），只有一个双目失明、双腿残疾的传教士陪伴。孩子们从沈光耀处获得食物，从传教士处获得心灵安抚，无问西东的清华理念，在大时代的情势之下，也成了偏远山区封闭村落的生存理念。
等待“晃晃”沈光耀到来的孤儿们
三
“你怪她不真实，可是你给过她真实的力量了吗？”
《无问西东》是成长的故事，也是一个很纯粹的爱情故事。
这种纯粹被人性之美所包裹，即使人如浮萍，受尽屈辱，亦不改本心，这是天性，也是青春给予的资本。
这种纯粹也被人性之恶所利用，相爱的人不能圆满，相互怨恨的人不得解脱，是人心底的不舍和畏惧所导致的正义失衡，同情丧失。
黄晓明饰演陈鹏
如果说，吴岭澜是一代青年学生从混沌走向清醒的哲学之路，沈光耀是个人意志和家庭意志相互撕扯后的妥协和诀别，那么陈鹏就是汇集了前两代人思想深度的综合体，黄晓明收敛起霸道总裁的气场后，清新洋溢的面貌，带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特有的简单淳朴。尤其是因“两弹一星“遭受到巨大身体伤害后的那个微笑，最为动人。
梳着大长辫，穿着苏式连衣裙的章子怡依旧满溢着少女的灵动和倔强。她饰演的王敏佳，是一个用小谎言来掩盖真实的小女孩，不谙世事却善良本真。她的谎言为她招来了被批斗的恶果，她的善良让她承受了来自最信赖的人造成的永久伤痕。她看着曾经一同长大的发小李想，在对面工会舞台上大声宣读着“划清界限“，心里的那根绳彻底断了。
章子怡饰演王敏佳
《无问西东》是两段爱情故事。
一段是从前慢的理想化爱情，青春年少的陈鹏爱慕年轻漂亮的王敏佳，爱是无畏的，所以他婉拒了学校介绍的工作；爱也是脆弱的，一个轻轻的碰触就能激发人心里的小恶，让他舍弃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只有在清华校园奔跑时，这两人才不会错位，是平等的，相互吸引的。
另一段就是陈鹏、王敏佳和李想这三个孤儿的中学老师许伯常，以及她的妻子。
不能在婚姻中得到幸福的人，一步一步变成了自己都害怕的人，表面温和的老师其实是个冷暴力狂，纺织女工身份的师母不愿意承认爱情变了质，她将自己留在了曾经温暖的回忆中。
但现实的冰冷却让师母齿寒和疯狂，悍妻殴打丈夫的表面现象让思想单纯的王敏佳写出了警告信，还未经历过爱情的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事实，是真实。
“人性之恶”的代表许老师和师母
眼睛能看到的未必是真实，同样是站在人生两端的人，王敏佳在经历了堪比《霸王别姬》的批斗审讯后，心和陈鹏越来越靠近。而师母却借着心中的恶，利用时代的错误，铸成了一个生命的消逝。
年轻人的爱情是无畏的，中年人的爱情是复杂的，这是人性之美和人性之恶的对决。善良的人心里也会有恶，但他会坚持善良，愿意成为时代受难者的托底勇士，所以他才能喊出那句“你怪她不真实，可是你给过她真实的力量了吗”，他质问的是好友，也是将人逼疯的许老师。
因为畏惧，他们的好友李想失去了真实，后半生都笼罩在无法获得救赎的苦痛中。然而，无法拯救自己的不止是李想，还有那个在沉默中逼自己妻子跳井的许老师。
时代的苦难给了这对以真心来交换真实的年轻人一记重击，但他们没有丢掉自己的善良和本真。所以，尽管李芳芳将陈鹏和王敏佳的爱情设置成了开放式的结局，但我依然相信，那条铁轨的尽头，有一个拥有灿烂笑容的少女，在等待着她的心上人。
在爱情的道路上奋力奔跑的陈鹏和王敏佳
四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们要面对的人生，
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
怀念青春，往往怀念的不是那具健壮有力的肉体，而是无问西东，只问盛放的敢勇。
李芳芳之前的作品都带有强烈的80后伤感文学的灰暗特质，人物普遍活得压抑且倔强，他们的内心被上一代的价值观所误导和束缚，常常有种让人颠倒错位的不适感。《无问西东》却将这种阴郁一扫而净，陈楚生的吴岭澜，王力宏的沈光耀、黄晓明的陈鹏，章子怡的王敏佳都是灵动的，在曹郁的镜头下，有种泛黄的明媚感。
小细节之处也特别动人，片尾即将参军入伍的清华学生透露，梅贻琦校长也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上了时代的舞台，一个参了军，一个当了护士。王力宏的军人，章子怡的中医抓药小护士的身份，恰好也是如此设置的。
年轻护士王敏佳
此外，别看张果果戏份少，存在感弱，但实际上是一个腹黑精英、运动健将，心理戏的演绎一点不少，内心一直在善恶的天平纠结摇摆。所幸，他内心的堤防一直被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四胞胎牵连着，前三代清华人的人性之美才没有成为他平衡权益的牺牲品。
张果果是清华四代学子，但他不是三代学子陈鹏的交接人，将接力棒递给他的是陈鹏曾经怒斥过的，为了保全自己而抛弃好友的支边医生李想。就像沈光耀不知道他所救助的这些孤儿之中，有一个人就是未来的清华三代学子陈鹏一样。
天空中的人和陆地上的人（支边的医生和大都会的商业精英）是弱关系连接，没有血缘关系的加持，却更能凸显人性之美的所在，因为这种美已经超越了人本身的认知狭隘。在诺兰的《敦刻尔克》中，类似的叙事结构更为明显，但《无问西东》六年前就已经杀青了。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们要面对的人生，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
这个张果果在片头提出的问题，李芳芳用了四代人的经历坚定地回答了出来——
命运的无常不能改变人性之美，真实、正义、无畏和同情，才能让青春永不褪色。
青春，永不褪色
作者：林檎
编辑：林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