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驻马店伤心故事”中走出的郑在欢,在最新小说《动物痴人》中用欢脱的语风讲述一众打工男女和一只羊在北京郊区上演的人间悲喜剧。青年评论家贾想在读完这篇小说后认为郑在欢的写作由“土的写作”走向了“风的写作”,来到了一个离地的位置,与日常生活的重力进行无休止的斗争。
他从小说中的隐喻出发,认为:小说这个文体的魅力,在于小说中处处是“难以解读的符号”,在于在虚与实之间、具体与抽象之间游走,在于永不定于一尊、永不斩钉截铁的暧昧。
文丨贾想
读完《动物痴人》(《当代》2023年3期),我想:郑在欢写飞了。写飞了不是说写坏了,而是描述他的写作目前所处的一个位置。几年前,我感觉他的写作正在从沉重的驻马店挣脱出来,从“土的写作”走向“风的写作”。
现在看,他的写作确实乘风而起,来到了一个离地的位置。与日常生活的重力进行无休无止的斗争,是小说家的宿命。因为虚构就是反重力,就是上升与坠落的辩证法。这么看,郑在欢认领了他的宿命,当然,也是认领了这个职业的光荣。
《当代》杂志2023年第3期刊发了郑在欢的最新小说
从《动物痴人》当中,我看到至少三种力量:一是隐喻的力量,一是说话的力量,一是闯入的力量。这三种力量共同的效果,就是将一个演绎城乡二元对立的故事给抬升了起来,从社会学的层面,抬升到了美学的层面。谈美学问题而不是社会学问题,分析形式而不是做内容概括,是文学评论的职责所在。
隐喻的价值连城,在于提供了一个垂直的深度,将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现实,分解为表象与本质。这样,我们在表达一个事物的时候可以同时表达其所隐喻的事物,在叙述人间的时候,可以同时涉及天堂与地狱。对于现代的小说家,隐喻始终诱惑着他们。
在《动物痴人》当中,郑在欢动用了隐喻。具体而言,叫做动物隐喻。这方面的历史就更长、更庞杂。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只取其中的两个动物隐喻:羊的隐喻与狗的隐喻。
羊总是隐喻着良善、柔弱、服从,狗经常隐喻着强势的一方,凶狠、霸道。在郑在欢的故事里,羊,作为一个被饲养的动物,与农村来的朴实善良的骚虎住在一起;狗,作为宠物,与城里专横霸道的小房东住在一起。二者隐喻着地位完全不同的两个主人。
骚虎与小房东,拥有两套完全不同的“动物观”。来自乡村的骚虎认为,“世界不是人类的,是动物的。”他相信人也是动物之一种,是与动物平等的存在。他尊重每一个动物的独立性、主体性和生命权。
郑在欢部分作品封面
而小房东的动物观,完全是高高在上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动物观。他认为人与动物有本质性的差异,人的价值远高于动物,动物没有自己的独立性、主体性和生命权。
故事推进到后面,骚虎的羊意外闯入了小房东的家,为此小房东的狗咬死了羊。从这里开始,故事就不再是羊和狗之间的冲突,而是它们所隐喻的那些身份与观念的冲突——低位者与高位者的冲突,朴素的“齐物论”与人类霸权主义的冲突。
这就是隐喻的力量:在讲述一个特定事件的同时,也讲述了一个普遍性的事件;讲述经验世界的同时,还讲述了观念的世界。但隐喻的缺陷也在于,它将故事中的形象从具体的时代与现实背景中抽离出来,变成了一个“可解读的符号”。
隐喻越有力量,故事就越容易全盘滑入观念的层面。小说这个文体的魅力,在于小说中处处是“难以解读的符号”,在于在虚与实之间、具体与抽象之间游走,在于永不定于一尊、永不斩钉截铁的暧昧。隐喻,在快速换取小说深度的同时,牺牲了这个文体的暧昧。
郑在欢是河南人。河南人喜欢“喷空”,一个“喷”字,可见对说话的狂热。在小说里面,说话的有意思之处在于话的真假难辨。也就是前面说到的“暧昧”。
《风柜来的人》剧照
话作为一个非物质的东西,假亦真时真亦假,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这就为艺术表达提供了足够的自由。这种语言,特别“诚”的时候就会放光明;特别“不诚”的时候,就会引发恐惧。真与假、光明与恐惧、善与恶之间的转换,是小说语言最根本的美学秘密。
郑在欢的才华,就在于他掌握了语言的这个秘密。他在小说中,多次让人物使用这种真假难辨的话,引发人物的转变、事件的转折。行动,当然是推动情节最好用的方式。
但在厉害的小说家那里,比如巴别尔(读一读他的《盐》吧)、博尔赫斯(那图穷匕见的《刀疤》),他们可以只用一句话,就把善恶、真假和整个世界的秩序颠倒。真正的语言大师每说出一句话,都像向天空抛出了一枚不确定性的硬币——没有落地前,印在硬币两面的天使和撒旦,谁都没有胜算。
故事有两种,一种是戏剧性的,一种是非戏剧性的。绝大多数的小说,是逃不开戏剧性这个课题的。戏剧性,本质上就是两个字:“闯入”。“闯入”,一是要求故事存在互相区隔的、不同的叙事层面,二是要求一种突然性、意外性。在这个意义上,戏剧性,就是指故事突然从一个层面突入另一个层面所造成的效果。
《动物痴人》,很好地实践了这个戏剧性的法则。郑在欢在故事中,设置了很多硬性的区隔:市中心的二环与城郊的六环(空间区隔)、房东与租客(贫富区隔)、直播世界与现实世界(真假区隔)。他自如地在这些区隔之间制造着戏剧性:让燕燕从黑暗的六环“闯入”二环明亮的沃尔玛;让骚虎的狗“闯入”房东的地盘;让龙哥所在的虚假的、表演的世界,“闯入”骚虎所在的平静的、朴实的世界。小说就是在这一次次的“闯入”当中,推向了高潮。
郑在欢在书房
需要专门谈的,是龙哥对骚虎的“闯入”。龙哥看到了骚虎身上“爱护动物”的吸金标签,来到骚虎家里,做了一场天花乱坠的直播秀。
我所注意到的是,郑在欢借由这次“闯入”,将一种新的节奏注入了小说,那就是资本新一轮高速积累所产生的癫狂的节奏。这是新的形式感。这就是我对处理当下题材的作品的期待:不仅要呈现新的经验内容,还要呈现出维持新的经验内容的那个形式。
故事讲到最后,龙哥从直播世界来到骚虎、张全、小房东、燕燕等人所处的现实世界。他像病原体一样,将直播世界(资本世界)的那种“繁荣的表演性”,传染给了张全、小房东、燕燕。随之传染给他们的,还有“假话”。他们因为沉入了语言的表演、沉入了虚假的屏幕,而被现实除名,消失在了艺术的荒诞性之中。只有骚虎,这个自始自终不说假话的痴人,因为保留了基本的动物性,而逃开了被荒诞所吞噬的命运。
假的人,因为无限逼近虚假而消失;只有真的动物,因为保留了动物性的诚实而活了下去——这就是作为小说家的郑在欢,所作出的判决。
稿件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资料图、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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