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火了。在豆瓣上,收官评分高达9.4分。这意味着,它已步入“神剧”行列。
演员的表演精彩,台词鲜活,直面现实有痛感,悬疑设计精巧,细节真实,情节严谨有铺垫……从单项指标看,《漫长的季节》堪称完美,但总差了那么一口气,未能让各单项上的长处达成共振。而差的这口气,便是:主题欠清晰。
《漫长的季节》可以看成是一部悬疑剧,也可以看成是一部生活剧。可从悬疑剧看,它太像东野圭吾的作品,原创性不足;从生活剧看,它有呈现无反思,且呈现的多是表层困境,少有深层揭露。
《漫长的季节》最终定位为悬疑生活剧,可悬疑与生活的关系如何?创作者未作深入思考,全靠“偶然”,将“悬疑”与“生活”硬绑在一起。
在《漫长的季节》中,“偶然”实在太多了:女主角沈墨(李庚希饰)“偶然”成长在病态家庭中,“偶然”与王阳(刘奕铁饰)产生了爱情,“偶然”有个强悍的弟弟,王阳又因“偶然”而死……从凶案发生到侦破,最大推动力是“偶然”,连主角之一龚彪(秦昊饰)都死于“偶然”。
太多“偶然”,说明《漫长的季节》已落入当下影视剧常见的困境中:名义上是现实主义,却无现实主义情怀。
它不只是一个悬疑故事
《漫长的季节》的优点鲜明,“有文有笔”。
“文”指整体结构精巧,在不大的体量(共12集,平均每集1小时)内,装下了两个故事:
一是女大学生沈墨因父母早逝,被伯父收养,从小受其侵犯及控制,好容易考上大学,在酒吧打工时,被同事欺骗,又被富豪觊觎。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双重伤害,将沈默逼上以血还血之路。
另一是钢铁厂老劳模王响(范伟饰),中年遭遇下岗危机;他的独子王阳爱上沈墨,并蹊跷而死,老伴因此上吊,他也准备卧轨自杀;幸亏捡到弃婴,让他重燃生活希望。20年后,成了“的哥”的王响发现,导致儿子死亡的“真凶”显形,在当年警队队长、已退休的马德胜(陈明昊饰),以及表妹夫龚彪的帮助下,谜底渐被揭开。
通过“悬疑+社会问题”的交织,《漫长的季节》跳出“单纯讲一个悬疑故事”的窠臼,与更广泛的社会生活联系起来。
该案发生时,正值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关键期,大批企业破产,人员下岗。太多人被匆匆抛到市场上,被动接受现实:从曾经的“主人翁”,变成“弱势群体”。
在《漫长的季节》中,昔日在工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保卫科长,趾高气扬、衣着光鲜的外表仍在,却成制售假车牌的“黑工厂”的马仔——他患了尿毒症,为了活下去,每天挂着尿袋子,铤而走险。
生存大于自尊。因为没钱,龚彪的妻子在家给人做美容手术,挣点零花钱,却出了医疗事故-她再也无法忍受狼狈不堪的生活;在钱的诱惑下,原本仗义的同事殷红(王艺荻饰)最终出卖了沈墨……似乎是在一夜之间,人变坏了,因为好人没好报,他们的呻吟很难被听到,只能用“往前看”安慰自己,忘掉曾遭遇的苦痛与羞辱。
可王响怎能忘记自己的独子?他的魂被封印在20年前,经历着“漫长的季节”。而这“漫长的季节”也是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一个缩影,曾经如此艰难,我们才走到今天。
《漫长的季节》呈现出现实主义的良知,即眼光向下,与普通人站在一起。
细节处常有神来之笔
“笔”则指细节完整、有光彩。《漫长的季节》至少在三点上做得比较突出:
首先,情节合理性强。
悬疑剧难拍,难在逻辑。悬疑剧作为工业时代产物,必须礼赞工业文明,自觉地成为它的代言人,而这恰恰是传统审美的短板。
《漫长的季节》注意铺垫。正如网友所指出的,龚彪之死有必然性。全剧一开始,龚彪就因贪便宜,买了泡过水的故障车,给自己带来种种麻烦。他一生厄运随身,偏偏在事故前,他从收音机中得知,自己中了彩票大奖,面带笑容,他结束了人生。
再如警方发现碎尸时,一筹莫展,创作者特意加入一段对话,表明当时DNA技术未普及,案情合理进入死胡同。
得知儿子已死,王响的老伴把遗照收在抽屉中,不允许挂出来,一转身便选择了上吊。
至于王阳两次跳桥,王阳与酒吧门童之间冲突,龚彪养鸽子和放鸽子……均彼此呼应,不仅提升了叙事的流畅度,且突出了宿命的意味。
其二,人物鲜活,演员拿捏准确。
东北文化自带移民文化的基因。与华北的“小亲族社会”、华南的“大亲族社会”迥异,东北是典型的“碎片化社会”,人各独立,个体协商的作用,远超规范、传统等的约束力。正如龚彪,他的未婚妻与厂长有染,但龚彪对她宽容,只将怨气发到厂长头上。当妻子决定离婚,准备和别人合伙开店时,疑心重重的龚彪又选择了放手。
至于王响,为人诚实,却有致命的性格弱点——爱慕虚荣。他无力摆脱“我说了算”的诱惑,使儿子王阳始终无法信任他。这是导致王阳死亡的另一大原因,由此引发的、深深的自责,又促成王响“拒绝遗忘”的动力。
在《漫长的季节》中,关键角色均有较好发挥。
其三,对白精彩。
《漫长的季节》的对白下了功夫,呈现出东北话“充满喜感”的内涵,它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人和人都差不多”的本质,以反衬出对方的虚伪与矫饰。
比如退休后的马德胜队长生活日渐抽象,迷上拉丁舞,俨然步入高雅阶层。在和王响、龚彪盯梢时,王响、龚彪一口一个“广场舞”,逼得马德胜故作不经意,却语气严肃地声明:“说一遍啊,是拉丁舞,不是广场舞。”
类似的神来之笔,在《漫长的季节》中随手可拾。
“降品”成了习惯性操作
精心的背后,《漫长的季节》也不乏粗糙处。
比如造成沈墨悲剧人生的沈栋梁(侯岩松饰)是怎么死的,剧中只有一句台词,反而是最多只能算帮凶,因在大是大非前选择沉默的伯母赵静(王红梅饰),却被处死得痛快淋漓。
沈墨弟弟傅卫军,二人无共同成长经历,仅命运相似,后者便无条件为她付出,甚至愿意承揽一切罪名,露出斧凿痕迹。
剧情关键时刻,小流氓们血洗了傅卫军的录像厅,可这一线索却戛然而止。
加入这些莫名其妙的线索,除了让情节变得更突兀之外,并无其他作用,沿着这些“人造偶然”探究下去,会惊讶地发现,《漫长的季节》一直在摇摆:写了转型时代的悲怆,王响、龚彪却无痛上岸,几乎未受影响;写了尘世的艰难,可几位主角又动辄下馆子、花钱大手大脚;写了暗面的残忍,可老实人也满嘴谎言、滥用暴力……
《漫长的季节》似乎想告诉观众,老实人的本质好,就算行为失当,也只是可笑而已;坏人则因本质坏,怎么挨收拾,都属活该。在剧中,特意安排了马德胜队长痛殴沈栋梁的戏份,可这种貌似解气的“知法犯法”,降低了全剧的品格。
事实上,这种“降品”的情节,在《漫长的季节》中并不罕见:贪腐厂长在下岗大会上被铐走,工人们并没免于下岗;王响放弃了自己想要追的昔日同事,把准备送给她的花,给了条件更好的追求者,竟起到欲擒故纵的效果;王响的养子成功考上大学,开启了似乎无限光明的前程……
《漫长的季节》采取了一个奇特的“随扫随立”的结构,刚端起批评的武器,现实便立刻愈合,一切秒回归“大团圆”。结果,所有的苦难都源于“偶然”,源于“不得不这样”,源于“发展的代价”,源于王响等人的“缺陷”“失误”和“过当”——既然如此,又何必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难道转来转去,就为告诉观众,这是一个挺好玩的故事?
有点像拉长的小品
不妨坦率说,《漫长的季节》并不好玩,它不过是各种流行商业元素的拼接体。
《漫长的季节》确实观察生活了,比如全剧开始时,火车正司机王响不下车,其他成员憋爆肾脏,也不能先下车,在传统车间中,这种尊卑有序文化长期保存;《漫长的季节》也确实剖析生活了,刻画老实人的无奈与辛酸,也刻画了迷失者的疯狂与黑暗……可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无不以“自罚三杯”为结。这种只为好看的观察与剖析,成了棉裤外面套皮裤式的累赘,除了减慢叙事速度、扰乱叙事节奏,再无意义。
内涵无趣,只好过度依赖外在的有趣。
《漫长的季节》的台词生动是优点,也是缺点。戏是演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人人逗一嘴,不顾情节发展、人物性格需要,造成的恶果是马队长、王响、龚彪的性格趋同。他们都有勇于担当的一面,又集体无正形,因自作聪明,反复落入陷阱。那么,为什么三个人不归并成一个人?为什么不写出彼此性格的差异?
有理由怀疑,《漫长的季节》走的是相反的创作思路——先定人物,再想性格脉络和情节发展,为了处处吸睛,“梗”彼此套用,到后来,人物反而成了粘贴剧情的框架。一部戏不写人,不呈现人的真实苦难,自然要飘起来,即使有戏骨,也难压住。《漫长的季节》并没制造出真正的戏剧冲突,它依然像拉长的小品。
需要特别澄清一种误会,似乎涉及现实,就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一整套美学原则,目的在“真实客观地再现社会现实”,截取现实的片段,扭曲成娱乐元素,是对现实主义的背叛和阉割。而这也正是《漫长的季节》最值得争议的一点,它只是一个商业项目,而无足够的雄心,因而窒息了应有的才华。因为创作者的才华已被误导到错误的方向上:费尽心机,处处精彩,却只为了讲一个俗套,赚一点掌声。
《漫长的季节》是商业上的9.4分,在艺术上则还达不到。
作者|唐山 编辑|罗皓菱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