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海珠区江燕路的一栋旧楼里,81岁的方林正在像教小学生识字一样教导自己41岁的儿子方豪认识几个生僻字。
但让方林有些气恼的是,即便是20+30等于几这样简单的算术题,教了无数遍儿子还是记不住。
方豪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刚刚学习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嚷着要喝水,过了没多久,他又说肚子饿了要吃饭。
“算了吧,今天就这样吧,带他出去爬山吧。”方伯的老伴刘珍(化名)自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听说去爬山,方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欢呼雀跃。兴致正浓的方伯有些生气。
他提高了嗓门大声说道:“就知道出去玩,还不好好学算账。将来我们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生活?”
今年81岁的方伯患癌症晚期,与癌症斗争了3年时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41岁患有智力残疾的儿子。
“只要有人愿意真心实意照顾我儿子,我什么都舍得付出。”方伯说。
每天,方伯都要爬楼梯上下四楼,送儿子到3公里外的工疗站去“上班”,返回的路上顺便把做午饭的菜买了,然后去附近的公园锻炼身体。
到了中午,再去接儿子回家吃饭。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已经持续了8年。“他现在就像小学生每天上学、放学一样。”方伯苦笑着说。
方伯说,自己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智力残疾的儿子独生子半岁时落下智力残疾
刘珍至今不愿意回忆起儿子发病的那段经历,甚至40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弄清楚,儿子怎么就成了智力残疾。
今年72岁的她身材偏旁,头发花白,她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贤惠、隐忍,尽管4年前她自己也经历了脑部肿瘤手术,从死神身边走了一遭,但她挂在嘴边的还是丈夫的癌症病情和智力残疾的儿子何时能识数。
“他出生下来身体就不好,有哮喘病,三岁以前,每个星期都要看病,基本上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半岁的时候得了肺炎,高烧不退,打庆大霉素和卡拉霉素都降不下来。
厂里的医院院长说你赶紧转到外地去治吧。那时和老公两地分居,他在重庆,我在贵州凯里,都是我一个人把孩子带大。”说起儿子成长的经历,她停不下来,说到动情之处,她忍不住有些哽咽。
刘珍老家是重庆人,1968年迁到贵州,1974年认识了方林并登记结婚。
但从那以后,两人却长期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刘珍不止一次打报告要求调往丈夫所在的重庆工作,但都未能遂愿。
1978年10月,方林和刘珍的独生子方豪出生了。但对刘珍来说,这却是一段伤心的记忆。“儿子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开始闹夜,他每天要闹到凌晨5点才睡觉。在他半岁前,我没睡过一个好觉。”
刘珍说,那次高烧后,她将儿子转到贵阳的大医院去检查,医生一看孩子鼻梁发紫,说孩子可能大脑缺氧,要抓紧治疗,但终究还是送去有些晚了,病根落下了。
1981年,方林和刘珍终于结束了劳燕分飞的日子,刘珍如愿来到丈夫所在的单位工作,她以前是一家国企的子弟学校的老师,丈夫的单位没有子弟学校,她只好当起了统计员。
这一年,方豪3岁。刘珍发现孩子有些“不对劲”:其他同龄孩子已经可以说很多话,能说会道,但方豪却看起来格外木讷,只会喊爸爸妈妈,在动作发育方面也比较迟缓,走起路来动作格外慢。
刘珍赶忙把方豪带到重庆的大医院去做检查。一位权威的儿科教授告诉她,孩子可能智力有问题,也就是智力残疾,家长要多教,除此以外也没其他办法。
这个消息对于方林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儿子方豪出生时,他已经40岁,老来得子,他格外兴奋,对这位独子他也饿寄予厚望,没想到儿子却有智力残疾。
方豪生活不能自理,每天“下班” 后就在家看手机不离不弃的40年
方林退休前是广州一家大型国企的工程师,专门负责机械设计,即便是在20年前,他的工资已经有数千元,一家人生活殷实。
早在上世纪60年代,他就已经是大专生。“那个年代,大专生是相当了不得了。”方林说。他原本希望儿子和他一样,上大学,当科学家。
他常年出差,教育孩子的重任都落在妻子刘珍身上。
“他从小就性格倔强,有一次他想到动物园玩。我跟他说,你会写字才带你去。肚子的肚你要会写才行,我说,月亮的月加上土地的土加在一起就是肚。但他就是学不会,我当时很生气,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连个字都不会写?’”说起儿子小时候的故事,刘珍的眼中却满满都是温情。
1988年,方豪10岁时才在重庆上小学,因为在入学前做面试时总是不合格,几乎没有小学愿意接收他。
两口子后来四处托人才找到一个愿意接受方豪的特殊学校,在那里,方豪学习了3年。
1991年,随着方林调到广州工作,方豪的小学学习也中断,随后,他又托人,才让方豪在广州市另外一所特殊学校学习了两年。这5年小学教育也是方豪的全部教育生涯。
1993年,15岁方豪找不到地方继续读书,只好由父母带在身边。方林的单位有一个花圃,方豪便跟着园林工人一起帮忙给花草浇水,给园子拔草。
工作之余的方林看到15岁的儿子在楼下汗流浃背地浇花拔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如今回过头来看儿子的病情,方林有说不出的愧疚。“我年轻的时候只顾忙工作,忽视了孩子,我应该多陪陪他。那样,他的病情或许会有好转。”方林双手抱着头说。
1998年,方林和刘珍相继退休。方林得到单位返聘,又工作了十年,直到2008年才退休。刘珍退休后在家一心一意带孩子,对于方豪的病情,她始终没有放弃,她一直相信,儿子有一天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方伯是一位坚强、乐观的父亲。自从得知儿子患有智力残疾,他的生活节奏就彻底改变。
他为儿子制定了详细的康复计划,并严格执行,儿子每天从工疗站“下班”回到家后,要认识10-15个生字,并且要阅读两端200字以上的短文,并概括出中心思想;然后进行1个小时的数学针对性训练。
“他的智力水平大概也就相当于小学一年级的水平,所以我就把他当成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来教。”慢慢地,方豪的语言表达能力有所提高,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方伯说,只要有人愿意照顾儿子,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抗癌3年的八旬父亲
在几年前身体硬朗时,方伯从来没有为儿子的前途发愁过。他经常抱着儿子的肩头说:“放心,我就是你一辈子的依靠。有我来养你。”
他一度想过儿子的病如果能治好,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说不定还能为他成个家。但3年前的癌症诊断,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
2016年,方林小便不畅通,尿不干净,到医院做检查,CT显示是前列腺增生,后来去做病理切片检查,被诊断为前列腺癌。
他先做了一个疗程的放疗,花费了六万元,后来转到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继续治疗,癌细胞的指标才降下来。
今年81岁的方林依然在和癌症做着斗争。方林说,因为第一代抗癌药只能管两年,现在他吃的是第二代抗癌药,但费用更高,每个月都要复诊一次,大概还要花费3千元。
从2016年至今已经花了十多万元。“我命大,阎王爷知道我还有个智力残疾儿子需要照顾,所以不收我。”方林笑着说,作为癌症晚期病人,自己生存了三年,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
医生也告诉他,吃完第二代抗癌药吃什么药,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未来他的病情并不乐观。但如果方伯自己不说,外人很难把眼前这个乐观开朗、目光如炬、笑声不断的老人和癌症晚期病人联系起来。
方伯说,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智力残疾的儿子。“可能我的人生时日无多了,每次想起他,我都寝食难安。”方伯说,老伴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但她身体也很不好,2015年头部长了个瘤子,做了手术,花了8万元,现在又有高血压,每天一爬楼梯就头晕,要卧床休息。
”将来指望我照顾儿子是不现实的,连我这个70多岁的老太婆都需要人照顾。”一旁的刘珍插话说。
“儿子的托孤问题还没解决,我还不能放心走啊。肩上的担子还不能卸下,我可不能倒下,我现在倒下谁来管他?”方林语调铿锵地说。
如今,虽然得了癌症,但老人格外坚强,每天都坚持6点钟就起来,到公园做运功,每个周末还到广州的各个公园、步行道去爬山、散步。
“只要有人愿意照顾他,我什么都舍得付出”
坐在记者面前的方豪看起来有些紧张,记者问他问题,他也答非所问,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上的机器猫。
方林疼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儿啊,你要自立自强,要尽快学会算数啊。爸爸可能没法陪你到老了,将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说完后面一句,方林的眼圈有些发红。但儿子却全然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明白,如果有一天父亲离开,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过去这40年,带着智力残疾的儿子,方伯夫妻俩没少受委屈。每次回忆起这些年的遭遇,刘珍都忍不住落泪。
她告诉记者,有一年寒假她在单位值班,有人上门收废品,被她制止,结果被单位一个人高声辱骂。“他骂的话非常难听,明显是歧视我的孩子有智力残疾。那天晚上,我气得饭都吃不进去,一个人躲在房间哭。”
受委屈还可以忍,老两口最大的心病是,随着他们日渐老去,尤其是方伯患上了癌症晚期,自感时日无多,儿子的托孤问题已迫在眉睫。
方林说,过去30多年间,他几乎跑遍了国内的各大医院,对于这种智力残疾,医院都说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由父母中的一方来照顾。如果父母去世,孩子的未来的确很成问题。
倔强的方伯依旧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着儿子能在他有生之年自立自强,能自己独立生活。
除了每天教儿子识字、算数,他还带着儿子一起锻炼身体,磨炼儿子的体魄和意志。
8年前,当方林进入海珠区一个工疗站“工作”时,方伯一度对儿子独立生活重燃信心,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念想。
方伯去了工疗站几次后发现,儿子在那里,无非是玩手机游戏、打扫卫生,并没有掌握任何谋生的技能。
因为工疗站是把各种类型的残疾人都混合在一起,比如智力残疾的、肢体残疾的、精神疾病的都在一起。
“我原本指望他在工疗站能学会一门技能,能独立生活,后来看来这不大可能。工疗站应该按照病种来划分,而不是按照区域来划分,这样,不同病种的残疾人都能得到相应的技能提升。”方伯说。
“当将来我和她母亲不在的时候,他也能在社会上生活下去,而不是依赖其他人,当然,这是最好的愿望。”方伯说,但他也坦承,从目前儿子的恢复看,要实现这个愿望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方伯和老伴都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方伯不止一次试探性地问过他们的意见,是否愿意在自己身后接受自己智力残疾的儿子,自己愿意将所有的财产都送给对方,但没有哪一家愿意接收这个“包袱”。
“我也理解,不能太为难别人。”方伯叹了口气说。
目前看来,儿子方豪唯一的出路就是住养老院。方林过去也联系了几家养老院,但养老院不仅床位紧张、收费不菲,并且,接收的多数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而儿子方林今年才40岁。
“第一,养老院是否愿意收他是个问题;第二,他还这么年轻,就要过上老年人的生活,每天把自己关在养老院里,我们也有些舍不得。”方伯说。
方伯告诉记者,自己打算在今年签订遗体捐献志愿书,自愿在身后将遗体捐献给中山大学做医学研究。
如果有合适的人和机构愿意在自己身后照顾自己的儿子,自己愿意把所有的积蓄,乃至房产都送给对方。
“只要有人愿意真心实意照顾我儿子,我什么都舍得付出。”方伯说。
来源:广州日报
新媒体编辑 陈锦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