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月初淄博成为顶流网红城市后,本地抖音博主孟令聪亲眼看着“涌进城里的人越来越多”,而自己的烧烤店状态也从三月份的“忙碌”升级到了四五月份的“混乱”。

孟令聪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搜索“淄博烧烤”。搜索结果将会决定他开门迎客的“应对策略”:根据人流量判断厨师几点上班、串肉工人今天要备多少料、向小饼厂多预订几箱小饼……他从未觉得,这个城市的一举一动和自己这么休戚相关。

但是5月底,孟令聪发现在各个社交平台上,不少人摆脱了对“去淄博吃烧烤”这个话题最初的狂热和新鲜。他社交帐号粉丝群里,多了一些对淄博烧烤的理性声音:比如“大多数淄博烧烤店还没有掌握现代化的餐饮制作流程,客流一多,就会乱套。”还有粉丝表达:“就像家附近好吃的烧烤店,算不上神奇。”

孟令聪并不反感这样的说法,“起码说明人们在客观看待淄博这座城市了,淄博的网络滤镜正在消散”。

2023年春天,淄博凭借小饼、烤炉加蘸料的烧烤“灵魂三件套”杀出重围,成为中国城市新晋网红城市“顶流”。当一座传统工业城市在网络流量的催化下,摇身变成旅游城市,城市秩序与人们的生活也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去淄博”的热浪到现在尚未完全衰退,但“去淄博,除了吃烧烤还能做什么?”成为已经面临着“降温”的淄博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5月8日17点,牧羊村所在的浅海市场的所有烧烤店均已客满。王倩摄

人造景观

“五一小长假”后错峰来淄博的游客,大概率会在牧羊村烧烤店感到失望,因为这里依旧爆满。

5月11日上午11点刚过,看着门口“今日客满”的提示牌,一位从深圳赶来的游客着急地问道,“连晚上的号都没了?”

他拜托老板的儿子杨立(化名)替自己想想办法,杨立只能劝慰客人去别家看看,“都一样新鲜,淄博烧烤都一样好吃!”

5月9日下午,牧羊村烧烤店外的提示牌。王倩摄

五一前,牧羊村改为早上10点统一发放中午和晚上就餐的260个号码。杨立解释,自家店在一大早放号也是为了游客着想,“要是晚一点,他们连其他家都吃不上。”

小长假的某天杨立负责发号,忍不住问了站在1号的人几点来排队,对方回答“凌晨两点”。

现在,牧羊村的老板杨本新从不接陌生电话。他无奈地举起手机,手指快速划过屏幕,红色的未接电话看不到尽头,“每天至少500个,我怎么接得过来?”

号放完后,依旧有一群群拖着行李箱进店询问想吃烧烤的游客。 杨书源 摄

在淄博走红之前,开业30年的牧羊村烧烤店也常常爆满,大多数人认为是2020年歌手薛之谦光顾带火了牧羊村。而现在这波猝不及防的流量,让牧羊村彻底陷入了超负荷运转。

夜幕降临,牧羊村人声鼎沸,达到了70多分贝。才艺主播们早就在烧烤店周围占好位置,开始直播。兜售水果、鲜花的小商贩在一排排烧烤小桌的缝隙里快速游动。拿到号牌的幸运儿坐在小马扎上,开始享用便宜大串的肉串,吃到大汗淋漓。如果被陌生的镜头对准,他们不会感到冒犯,而是快乐地碰杯或者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大家一边撸串、一边把酒言欢,酣畅之时,大家开始唱起歌来,渐渐形成了桌与桌之间联动大合唱。

不远处的平台上,还有许多趴在栏杆上俯瞰的游客,他们在市场管理方开拓出的“最佳观摩路线”上饱览这场人间烟火。“前段时间,拍短视频的人直接把手机怼到了食客脸跟前,这个观摩路线也是为了疏散人流。”杨立解释。

前一晚就餐的客人还发生了因为点歌投诉的情况。“烧烤吃了500元,点歌花了800元。我们以前店里人就很多,不过以前是忙,现在叫乱!”杨本新的妻子有些愤愤地说。

“不知道这群人是哪儿冒出来的。”杨本新觉得委屈。最近市场又出了新规定,凡是出现吃烧烤有偿助唱,商家将被罚款,杨本新能做的就是不停在店里巡视,一旦发现马上驱赶。

“店里哪天能休息,不由我们做主了。”自从牧羊村成为淄博对外的游客窗口后,杨本新觉得是“被架在火上烤”。4月中旬,杨本新决定停业休整3天,没想到却被投诉。停业第一天下午,烧烤店所在区的几位领导来店里询问杨本新遇到什么困难,是否需要帮助。

八大局也是来淄博旅游绕不开的“景点”。这个原本只有本地居民光顾的便民市场,两个月来商家不断替换。卖肉的、卖蔬菜的都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炒锅饼一条街”。“没办法,买菜的人进不来。”一家改行卖烧锅饼店老板说,他的“冷鲜猪肉”店招还没来得及替换。

当然,这里不止炒锅饼。网红紫米饼、网红牛奶棒、网红可乐……不少店铺都冠以“网红”的招牌。

5月9日,八大局便民市场主干道上的伊扬的鸭头店因为人流量过载,暂时闭店10分钟,食客们正在店外等候。杨书源 摄

在网红街上,卖衢州鸭头的伊扬是“顶流中的顶流”。他最初在社交媒体上被频繁曝光,是因为在店里搬重物时,健硕的手臂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有的游客会特意来打卡,只为与伊扬搭讪几句、拍条视频。5月8日下午,伊扬不在店里,但依然抵挡不了人们的热情,人们举着手机盘踞在店门口。很快,店门口贴出了一张“互尊互敬 感谢厚爱”的标语。有时,伊扬的店门口甚至出现了维持秩序的保安。

在八大局便民市场,不止伊扬一家卖鸭货。一家新开业的鸭脖店里,一名从青岛赶来淄博支援的店员告诉记者,为了拿下这块不到10㎡的场地,老板支付了不少转让费。即便4月中旬才匆匆开业,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入局过晚,“还有暑假啊,音乐节,国庆。”

淄博八大局便民市场南门,公交公司的志愿者举着“文旅专线”的上车点提示牌。 王倩摄

这里还有许多从外地匆匆赶来的商家,从市场“原住民”那里接受高价转租的摊位,卖起牛肉馅饼、捞汁小海鲜、椰子冻、长沙臭豆腐……这些别地小吃街常见的品类。

如果说牧羊村和八大局只是被突然涌入的人群塑造成了“景点”,海月龙宫烧烤城则算得上更为彻底的人造景观。为了迎接五一客流,淄博只用20天就建成了一座可以容纳万人的烧烤城。

4月中旬,整个淄博就开始为这个烧烤城造势,公开招投标,吸引了全城有名气的烧烤店前来报名。走进烧烤城能看到,数千个露天烧烤台在广场上连片分布,游客和网络博主们登上位于广场中间的“网红桥”,就能360度全方位俯拍海月龙宫万人吃烧烤的盛况。

“不怕这波游客潮散了就没生意,半年后这里的烧烤店铺都要重新装修升级,以后这就是到淄博必须打卡的景点了。”一位烧烤城里的女老板说。

位于淄博周村区的海月龙宫烧烤体验地,五一之后客流不减。 王倩摄

走红神话

孟令聪对淄博的变化很敏感。3月5日,他发现自家的烧烤店开始被大学生占领。“人乌泱乌泱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当天就制作了一期“唠唠淄博烧烤”的视频,并在视频里呼吁:“文旅局的领导们,一定要把握住淄博烧烤这波流量。”

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淄博烧烤”在接下来会迅速演变成为现象级话题,打好“淄博烧烤”这张名片的,已经不再只是文旅局的工作。

孟令聪在自己的烧烤店前向记者讲解淄博烧烤的由来。 杨书源 摄

身在淄博的每一个人,都在为“淄博神话”的演绎拼凑上属于自己的碎片。大部分当地人相信,淄博烧烤火起来,来源于“隔离大学生回淄博报恩”的故事。

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这样的:去年5月疫情期间,山东大学有一万多名学生在淄博隔离被照顾得很好,学生们离开淄博前,政府还给他们安排了淄博烧烤。当时双方约定,等到春暖花开时,回淄博吃一顿真正的淄博烧烤。

但这个“双向奔赴”的版本,和亲历者后来的讲述略有差异:山东大学的学生小普(化名)去年5月在淄博临淄区集中隔离,她解释“临行前最后一顿淄博烧烤”确有其事,当时隔离餐中多了几个扎实的烧烤肉串。但她认为,大部分去年在淄博隔离的学生,是3月底4月初看到淄博频繁出现在社交媒体上后,才来打卡的。

早在2月底,淄博张店区的出租车司机们就发现了事情的端倪。一位中年女司机记得在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微信群里忽然有同行们发了“来火车站支援”的语音。她发现高铁站的出租车上车点,出现了很多外地口音、背双肩包的年轻人。和以前来去匆匆的出差人群不同,这些年轻人们询问司机:“淄博哪家烧烤好吃?住在哪里晚上出去逛吃方便?”

面对类似的问题,司机方明(化名)毫无准备,毕竟淄博原本少有游客,更谈不上旅游攻略。有一次,一名在北京上学的大学生在离开前带走了两大袋馒头,还感慨“总算是买到正宗的山东大馒头了”。方明听到后很诧异,和她打趣:“姑娘,你是打算给亲朋好友们每人发几个馒头吗?”

方明当时并不知道,和淄博一样风靡的,还有一种年轻人的旅游方式,叫做“特种兵式旅游”:指大学生们高效利用时间,花很少的钱逛很多景点。很多大学生把自己在淄博的“特种兵旅行日记”放在了社交账号上,挑动了网友好奇的神经。

同样适合网络传播的,还有各种版本的“网红淄博游记”。“乌啦啦”和“B太”,现在不少淄博人对这两个博主的名字信手拈来,这印证了淄博出圈的另一条主线“网红效应”。“特别乌啦啦”是拥有1500多万粉丝的美食博主,从2021年夏天到现在,他造访淄博3次,为淄博包括烧烤在内的美食录制了5期短视频。“B太”是另一位给淄博“加了把火”的抖音大v,经常自带电子秤“突击”各个城市的市场。4月8日,B太发布去八大局走访的视频,测评的10家店铺都没有缺斤少两。这条视频在B太自己帐号上点赞量超过337万,评论数39万。

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淄博走向流量巅峰的助燃者,但究竟谁才是种下火苗的人?没人能够说清。

5月初,看着上车的客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炒锅饼,方明没忍住馋虫,也去买了一盒。“不就是锅巴的味道吗?算不上淄博土特产。”他刻意澄清。方明发现,本地人日常生活中的任何细碎的东西,都可能被外地游客拿放大镜观看。

“五一”游客高峰过后的一个周日晚上10点左右,淄博本地城管局的内勤公务员魏来结束了一天加班,总算在一家不起眼的社区小烧烤店里坐定,他的眼圈红红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魏来眼里,自从3月开始,“网红烧烤店”是属于游客的,而本地人大多自愿退到家附近“随便哪家烧烤店”满足口腹之欲。孟令聪烧烤店“五一”的食客优先排序也是如此。“当时我们订购的小饼都不够了,只能让外地游客吃小饼,本地人来了就让他们卷大饼、就馒头吃烧烤。”

“一个月几乎没怎么休息,不是在线下做志愿者,就是在线上做客服。”整个五一假期,魏来都在齐盛湖的景区门口,义务帮助游客看行李。至于“线上客服”,则是他在个人抖音账号里和游客们主动沟通、为游客提供出行建议。

每当看到有关淄博的视频评论区有人说“想来淄博”,他会点开那位网友的头像和抖音内容浏览,初步判断他不是偏激的“刺儿头”后,在对方的评论里发出邀请“欢迎你来淄博,有任何问题请联系我。”

“现在我见不得别人说淄博一点不好……”看起来随意的网络社交行为背后,激起了一名公务员前所未有的城市荣誉感。有人抱怨某家烧烤店卫生条件不太好,他立即转给相关部门的同事,请他们按图索骥去核实。掌握最新情况后,他又回到抖音向游客解释。有一位成都网友想请魏来代购地道的淄博特产,魏来二话没说免费寄去了肉干、周村烧饼等好几样小吃。

坐在魏来隔壁桌吃烧烤的本地人陈亮(化名),就在紧挨着八大局的银行工作。他说:“八大局刚火时,领导就给我们开会,让我们把来银行休息的游客当成客户。”这家银行开始为游客不间断供应菊花茶、柠檬水,内部停车场免费对外开放。有时银行员工也停不上车,陈亮就把交通工具从汽车换成了电瓶车。五一节,陈亮还去八大局附近做了一天疏散交通的志愿者。

看到两桌人都在讨论淄博烧烤热,另一桌的本地年轻人也加入了话题。他说起爱人最近一周都在一家网红烧烤店附近卖果切……这家烧烤小店里坐着的所有本地人,都以各种方式卷入了“进淄赶烤”的浪潮。

游客涌入后的八大局便民市场。 王倩 摄

在风暴核心地带八大局附近的居民,也很难消化判断眼前的一切。八大局附近分布着许多老旧居民社区。许多社区的大门,就设在市场这条街上的两侧。以前居民们在市场里畅行无阻,现在,他们的生活空间被压缩到了“居民入口”这一条狭窄的通道。

“在门口拍拍可以,里面就不要进去了。”一位阿姨坐在小区大门内,隔一阵子就要劝退几名想要闯入小区的游客。她又补充说道,“是有一些不方便,但是淄博火了我们也很骄傲。”

在淄博,许多原本的城市秩序都在被一句“游客优先”改写。“无论怎样,我们还是希望他们来,淄博这座老工业城市已经停滞太久了,大家都很焦虑,太需要一些新的刺激了。”一位在淄博工作的本地年轻人说。

“升温”与“撤火”

4月中下旬开始,孟令聪发现来店里的外地游客变得挑剔起来。吃到的肉串小了,食客就会去点评网站上发一条负面评价。最让孟令聪委屈的,是一次“躺枪”:当时游客在别人的店吃烧烤,吃完后对口味、食材都不太满意,发表评论时,却把地址定位成了就在她隔壁的孟令聪家烧烤店。

与此同时,政府部门例行检查的频率达到了几乎每天一次,“有时食药监的人会穿着便服悄悄跑进后厨,看我们的流程是否规范。”孟令聪记得,这样的检查原本半年也就一两次,眼前的一切让他不适应。

“淄博烧烤原本就是本地人支个摊子随便吃的日常食物,现在要承载起全国人民对美食的向往,肯定有些不堪重负。”孟令聪觉得,淄博烧烤的“火”在市民和政府的合力下,成功烧了起来,现在是给淄博烧烤适当降温的时候了,这也是对当地烧烤行业的保护,“出一点差错,都会掉入万丈深渊”。

同样不堪重负的,还有牧羊村的掌门人杨本新。4月25,一位男士没有排到用餐号,一直在人群里发泄不满。正好这时,有人退了号,杨本新把号牌给了在他眼前的三位女大学生。这下那位男士愈发暴躁,先是用矿泉水浇在自己头上,又朝着杨本新不断鞠躬。眼看这位男士有了要下跪的趋势,杨本新赶紧抢先跪下,一边跪一边连声喊“我求求你了”。目睹现场的游客把视频传上网络,“牧羊村老板下跪求原谅”的话题又上了热门。回忆当时的情况,杨本新说在连日的客流高压下自己有些失控。

这场摩擦的结局也同样出乎意料:政府出面调解了顾客和商家的矛盾,杨本新向游客道歉,并且请他吃了两顿烧烤。

“现在游客多了,我们挣钱少了,以前本地食客多,一个晚上能翻台六七次,现在都是来感受氛围的外地游客、网红,拍拍弄弄的在店里吃一个晚上。一顿晚饭只能翻两次台。”杨本新说出了自己困境。即便如此,为了让烧烤环境更舒适,有关部门还请杨本新撤走了店里的一些桌椅。

行政的力量,渗透到这座城市服务业的每个角落。4月中旬,距离市政府仅2公里的一家全季酒店调整了五一小长假的房间价格,价格有所上涨。但很快,一场关于“五一”酒店定价的政府通气会召开,相关部门特别提到假期房价涨幅不能超过3月房价平均值的50%。这家酒店成了物价局、市场监督管理局走访的第一家,“还没等政府对我们提出具体降价要求,我们又把房价往下调了。”一位酒店工作人员回忆。

在海月龙宫这个巨型的烧烤体验地基地,汇集着几十家淄博市内有口碑的烧烤店分店。每家烧烤店门口,都站着一位“红马甲志愿者”,他们都是海月龙宫所在周村区的公务员。区内每个行政机关对口监督服务烧烤城里的一家烧烤店,每天派人去烧烤店内“上班巡逻”,处理游客的各种问题。这样的志愿行动究竟何时结束?在场的“红马甲”公务员没有人知道。

不少当地人发现,在淄博流量盛况的前期,确实也有官方“推波助澜”的痕迹。

最明显的开端,是3月5日的“官方发声”。山东广播电视台官方抖音账号一连转发了4条淄博烧烤相关的视频。当天,“大学生组团到淄博吃烧烤”的话题首次登上了抖音同城热搜榜第一,搜索量达到525.3万。淄博市文化和旅游局官方抖音账号也在这天公布了最近淄博站的客流量:淄博站一天到发5万多人,创近3年以来最高纪录。接下来是一系列颇有节奏感的官方操作:筹备淄博烧烤协会、开通济南到淄博的“烧烤专列”、文旅局局长登上烧烤专列给游客派发礼物、市内烧烤专线开通……

魏来还清晰记得,五一期间有游客在网上求助:来了淄博才发现,所有宾馆房间都客满了。他会建议拨打市民热线。他知道话务员会把对方介绍到各个区县应急预案中的保障性住宿场所。“但事先也不敢往外说,如果游客们都知道了,应急的住宿床位压根儿就不够住。淄博总归是一个小城市,游客来一两个月,我们财政、行政力量再困难也要顶住,可日子久了该怎么办?”

流量到来之前,八大局便民市场只是淄博一条普通的街区,卖的多是蔬果、肉、米面、日杂用品。现在的八大局属于游客,5月12日上午10点,市场内人头攒动。王倩摄

而在孟令聪看来,政府应该慢慢转变角色,从“台前”走向“幕后”了,让市场释放自己的调节作用。

确实,自从4月中旬以来,淄博市政府已经意识到“流量”另一面的潜在危机,他们公开表示不再接受媒体采访,并且要给淄博烧烤“降温”。

淄博烧烤协会的成立,曾经也是4月份政府“因势而动”的举措。被临时委任为淄博市烧烤协会的会长陈强,并非当地烧烤行业从业者,而是电视台一位老牌美食节目的编导。但当我们在5月初再次联系陈强时,他不太愿意再次提起关于淄博烧烤的种种,“你看从4月中旬开始,我还出面接受过采访吗?我们现在就是要低调处理,给淄博烧烤降温。”

但有些“互联网痕迹”在当地人心中已经很难抹去。在淄博,“谁砸了我们的锅,我们就砸了谁的饭碗。”这句市领导喊话一再被当地人提起。这句震慑性警示,是当地政府在迎接最初的一波流量时,对全社会的表态。

现在许多人张口闭口都是淄博地方官员的名字,“马书记这么做,我想也是为了……”一位八大局改行卖周村烧饼的水果店老板侃侃而谈。说话的语气之中,未曾谋面的市领导,就好像是他身边的老熟人。在游客爆炸时期,当地人似乎并不反感政府出面做这个“大家长”,也没有人嫌弃一些行政命令“管得太多、太宽”。

“大家都很辛苦,包括这些公务员。淄博火了,对他们也是一种全民监督。”在海岱楼钟书阁附近,一位每天在这里遛弯“看人潮”的退休国企员工王牧村(化名)说。

当滤镜消失

五一过后,孟令聪新店的客流下降了一半,但他确信淄博烧烤的热度能持续到国庆节。“11月天气冷了,室外坐不了,外地游客减少,热度自然就下……”孟令聪分析。

“热搜”总会归于平静,对于“淄博还能火多久”这个问题,每个淄博人都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因为这决定了他们的生活秩序何时恢复正常,也决定了这个城市未来的走向。

除了烧烤以外,大部分的游客还找到在这个城市驻足的意义——淄博陶瓷琉璃博物馆在五一期间,浏览人数突破历史纪录。作为“北方瓷都”,淄博当地有一批工匠、艺术家以及企业在钻研求精工艺,游客来了这些工艺品自然也拿得出手;在淄博的山东理工大学校门外的“水晶街”城市夜生活街区,这里业态丰富,烧烤、地方小吃、小服装店都有分布。最难得的是,水晶街卫生维护得很好,没有大部分夜市常见的油污和竹签、废纸。

5月11日上午,几名游客正在博山陶瓷琉璃大观园市场一摊位前挑选纪念品。自从城市走红之后,距离淄博中心城区50公里外的博山区也迎来大量游客。王倩 摄

这个春天,一个一直默默耕耘的城市“被看到了”。淄博究竟能带给人们什么?一切还是从淄博爆火的起点“烧烤”说起。游客们都称赞“淄博不禁止露天烧烤”,是城市开放度的表现。但许多人并不知道,淄博也曾经历过露天烧烤无序经营带来的环境问题。

2015年开始,政府出台相关规定集中整治露天烧烤。一位淄博城管局干部撰写文章回忆道,“总的把握就是治理后不再有露天烧烤,不再产生油烟污染,不再扰民”。在这样严格的治理行动中,淄博烧烤的“无烟小炉”随之诞生:无烟炉炭槽在两边,中间设有水槽,烧烤产生的油脂滴入水槽,避免产生油烟。

但让“露天烧烤”彻底绝迹,也是对城市人情味和烟火气的伤害。于是,淄博市城市管理和执法局2016年公布的《关于加强建成区露天烧烤规范管理的意见》中,提出了对淄博烧烤“进店、进场、进院”的具体经营要求,让淄博的露天烧烤在有序的环境中生长,淄博烧烤的“泥土气”被保留下来。

现在游客来了,“让游客吃到原汁原味的烧烤”成了全城大事。按规定,烧烤店“禁止在主次干道两侧店外经营”,但近期市政府所在的人民西路主干道上,多家沿街烧烤店均摆放了露天座位。一位城管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最近违反这条规定的店家不会被处罚。

淄博小串的环保烤炉。 王倩摄

一切看似“巧合”的淄博神话背后,是城市治理与市民文化之间权衡修订数次的结果。许多游客认为,淄博之所以从众多网红城市中脱颖而出,是因为这里把“普通人在一个城市的生活体验”维护得很周到。

不过也有人发问,这种“维护”是否应该建立在短时间内号召本地居民让出城市资源的基础上,这一切是否有些矫枉过正?毕竟,淄博人才是城市真正的主人。

当然一切都是“互惠互利”的。对于淄博,烧烤走红的意义也十分具体。从淄博市统计局的数据来看,3月开始,全市1288家烧烤经营户,每个月接待约400万人,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313.6亿元,同比增加8.3%,其中住宿和餐饮业增长了10%,直接带动了一季度消费市场的快速复苏。

“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候淄博是山东的老大哥,比济南、青岛都强!”提起这座位于山东地理中心的城市的历史荣光,孟令聪面露骄傲。

淄博在近现代工业史上很辉煌,全国41个工业行业大类中有39个在淄博市实现了规模化发展。但近年来,和不少老工业城市一样,淄博也面临着产业转型的压力。2017年,增速一度领先的淄博经济,跌出了山东“三甲”行列。2021年,《淄博日报》头版发表的评论员文章《老工业城市转型升级要有定力》中写道,“当前,正值滚石上山、爬坡过坎的紧要关头。”

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淄博全市常住人口470.41万。淄博10年累计增加了12.69万常住人口。但同时,淄博的老龄化达到23.24%,远高于全国、全省平均水平。

从2019年底的“人才金政37条”开始,淄博相继出台“淄博人才金政50条”等5个综合性政策文件。淄博为大专至博士各层次的青年人才分别发放6万元到60万元不等的补贴,扶持标准在全国领先。“我们一直想做的是把人才引进来,建设青年友好型城市……烧烤好像一下子把这些都放大了。”淄博市张店区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道。一位淄博某企业的人力资源专员发现,从4月份开始,不少外地人投了淄博的岗位。

很多人好奇,淄博会不会转型成一个真正的旅游城市?目前看来,旅游资源在淄博的众多城市资源中并不突出,包括周村古商城、蒲松龄故居等淄博市最重磅的旅游景点,也依旧有许多提升空间:古商城大街上许多保存完整的明清古建筑内,大多还是当地居民随意开的缺乏特色的纪念品店;而蒲松龄故居因为整修的原因,在五一后暂停对外参观了。

趁着热度,本地雪糕企业已经生产出“我爱淄博”包装的冰棒进行售卖,类似的周边在淄博还有许多。王倩摄

而淄博政府也已经把目光转向了“烧烤以外”:5月中旬,淄博市领导开始赴黄石、武汉、柳州、长沙、合肥考察、招商。这些城市中,不少也有“工业强市”和“网红城市”的双重标签。5月底,淄博市政府组织了一场名为“先进制造业强市淄博行”大型全媒体采访活动,有20多家媒体受邀参加,这是淄博主动摘去“烧烤”标签后第一次发声。

或许,淄博的“雄心”,从来都不囿于烧烤。只不过在神奇网络流量下,淄博烧烤成为了全国人“触发”这座城市最直接、也最富有戏剧性的“前端按钮”。

5月底,烧烤店生意总算降下一些,孟令聪也告别了在烧烤店烟熏火燎的3个月,启程去了烧烤发源地的徐州。在短视频镜头里,他坐在小板凳上大快朵颐,对徐州烧烤不吝夸赞……孟令聪觉得,自己作为顾客,徐州烧烤下肚的那一刻,久违的惬意小城生活回来了。

今年“五一”假期,淄博站累计发送旅客240252人次,较2019年同期增长8.5万人次、增幅55%。王倩摄

“小城故事”是上观新闻原点栏目2023年开启的一项系列报道计划。10年前的2013年,中共中央召开了首次城镇化工作会议。2014年,国务院印发《关于调整城市规模划分标准的通知》,对原有城市规模划分标准进行了调整,以城区常住人口为统计口径,将城市划分为五类七档。

我们希望关注一些身处中间地带的城市。它们有的已经晋级为“大城市”,但仍以“小城”自居;有的不可避免地面临人口外流,成为“收缩型城市”。它们各自面临不同的机遇与困境,也都在发展中努力找到适合的路径。

正如不能简单定义一个人,城市也不该被贴上标签。原点栏目将去往实地,对话城市中的平凡人,呈现中国城镇化进程中一座座小城真实的生长纹理。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题图来源:王倩摄

来源:作者:杨书源 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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