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松花江
作者:方君翊
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
一山松柏做伴娘。
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
今生我只与你成双。
——毛不易《东北民谣》
如今,网络上的东北,似乎处在了“地域鄙视链”的最末端。
从“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的日常调侃,到“喊麦、小脚裤、社会摇”的群体画像。
不管承认与否,“彪悍、粗鲁、抱团”的标签,已经被烙在了东北人的社交形象里。
在发现迎合这种声音可以获得巨大的流量后,许多东北博主也开始了跟风,
用浓厚的口音、魔性的社会摇、红花绿袄的审美,来无条件地迎合观众。
就这样,对于东北的粗暴定义,成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狂欢。
像许许多多不被在意的辩白一样,“东北人不是都这样”的声音,也被刻意忽视了。
似乎没有人在意,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们,到底是怎样生长成如今“三省皆同乡”的模样的。
图:辽宁东港晨景
没关系,没关系。
东北人不在意被定义,因为东北从来无法被定义。
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来自于一位“共和国长子”的自述。
我是辽宁。
这个名字,起于“辽河流域,永远安宁”之意。
而今天我想给你讲的故事,要从努尔哈赤说起。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清朝的开创者,历史上他的赫赫战功,数之不尽。
图: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图源@360百科
但鲜有人知的是,最开始,他只是个因不堪继母虐待而被迫离家,靠采蘑菇、挖人参过活的十岁少年。
塞北的风雪是残酷却又仁慈的,皑皑白雪下掩藏的黑土地,养活了这个孱弱的女真孩子。
而故事的转折,源于一场“杀父之仇”。
明朝万历十年,明军在镇压建州右卫古埒城主叛乱时,杀害了当向导的觉昌安、塔克世父子,也就是努尔哈赤的爷爷与父亲。
明廷企图用“子承父业”安抚当年的努尔哈赤,却拒绝承认杀害之实。
我看着少年的眼睛被愤怒点燃,坚定的脊梁,怎堪折辱。
于是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以其父祖遗留的十三副遗甲起兵,进攻图伦城。
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也就是如今的辽宁新宾称汗,国号“大金”,建元“天命”。
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由,誓师攻明。
天启元年,攻陷沈阳,建都“盛京”。
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病重仙去,享年68岁。
其子皇太极,承其遗志,正式成立清朝,并且改金族为满族,攻入山海关,占领明朝十八省。
图:清太宗文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图源@360百科
中国历史,由此改头换面。
我想,如果明廷有后悔药可吃,定会不计一切代价,补偿当年那个痛失父祖的孩子。
努尔哈赤的一生,似乎是我的缩影。
斩关夺隘、桀骜不驯,一个“天命”的年号,写尽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傲骨。
努尔哈赤与皇太极殡天后,都把皇陵建回了我身边,一座福陵,一座昭陵。
图:清福陵|图源网络
图:清昭陵|图源马蜂窝社区
大清三百年,兴衰起伏,我默默遥望着这些从山海关走出的儿郎。
看着他们灭南明、平三藩、收台湾、定新疆,成功抵制沙俄入侵。
一个爱新觉罗的姓氏,浩浩荡荡如关外的风,吹来了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最后的辉煌——康乾盛世。
那时的我,作为皇权之人的故乡,风头无两。
康熙、乾隆等皇帝,数次返辽祭祖,盛京城几经重修扩建,堪比皇都。
图:世界文化遗产沈阳故宫(盛京,是清朝(后金)在1625年至1644年时的首都,即今辽宁省沈阳市)
朝升暮落,沧海桑田,我明白万事万物都有轮回,恰如辽阔平原上的太阳。
一个王朝的气数,也大抵如此。
庇护了清朝多年的紫微星,终究还是陨落了。
时间转眼到了近代。
当初看着清朝崛起的我,却成为了中华最痛心历史的第一位见证者。
世事之反复,总让人不忍猝读。
从《马关条约》到甲午海战,倭寇一步步蚕食着苟延残喘的清廷,直到正式将魔爪伸向我所镇守的东北大地。
图:奉天沦陷后日军完全占领了沈阳兵工厂|图源@小辫儿说历史
1894年10月,日军入侵,拉开了对中国长达半个世纪侵略的序幕。
1931年,九一八事变,沈阳沦陷。
图:沈阳沦陷后将枪支对准无辜百姓|图源@小辫儿说历史
我的沈阳,我的长子,我的心脏,在日军的扫射下,血流成河。
当天,坐拥40万军队的张学良,下令不抵抗,本意是为了保全更多的兵民,却直接为豺狼打开了东北的大门。
图:张学良|图源@360百科
九万余支步枪,两千五百挺机关枪,六百五十余门大炮,两千三百多门迫击炮,二百六十余架飞机等等,全部落入日军之手。
1932年1月,锦州失守。2月,黑龙江失守。
四个月零十八天,日军就占领了相当于日本本土三倍面积的整个东北。
图:九一八事变(又称奉天事变、柳条湖事件)|图源@360百科
黑土地上,寒风刺骨,我的伤口中汩汩流淌出的,是无数华夏儿女的血泪。
历史的罪责不应该让某一个人承担。
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张学良的四十万大军不战而屈,却自有虎胆英雄、民间草寇自发而起,保我疆土,护我百姓。
那些如今化为丰碑的名字,都曾有过一双被怒火与不甘点亮的眼睛。
王锡山,辽宁凤城人。九一八事变不久即投身抗日,东北抗日义勇军名将。
图:右一为王锡山将军|图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1938年,万家岭战役中,王锡山将军被强敌围攻,遭敌机枪扫射牺牲,遗体都未能被抢出来;
陈镜湖,辽宁建平人。1923年,经李大钊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是辽宁省的第一位共产党员。
1933年5月12日,他在去张北县点验抗日武装途中,不幸牺牲,年仅32岁;
图:革命烈士—陈镜湖|图源@360百科
孙铭武,辽宁抚顺人,1932年1月,成立辽东血盟救国军,同年,被汉奸于芷山杀害,时年43岁。
图:东北血盟救国军总司令—孙铭武|图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图:东北义勇军第三军团总参议兼第九梯队司令-孙铭宸|图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孙铭武、孙铭宸兄弟,创作并唱响了最早的一首义勇军军歌《血盟救国军军歌》,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正是以其为基础而诞生的:
起来,不愿当亡国奴的人们
用我们的血肉唤起全国民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奋起杀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起来、起来全国人民团结一致
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血盟救国军军歌》
除此以外,还有沈阳“九君子”向国际社会揭露日本侵略真相;
图: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的九君子雕像|图源@史海魅影
兵工厂的工人集体罢工,冯庸大学的学生组成了义勇军;
张凤岐等爱国警察潜伏在隐蔽战线,阎宝航等社会名流在异地抗战。
图:抗联三师团—张凤岐|图源@360百科
……
辽宁的孩子们,沿袭着努尔哈赤的血脉生长,受着塞北的风雪与粮食喂养,又怎会甘心低头于侵略的豺狼。
我静默无言、却撕心裂肺地看着那被血色浸染的十四年。
看着我身上无数的东北人民,将“抛头颅、洒热血”变成悲怆的现实。
用前赴后继的鲜活生命为代价,一寸寸夺回我被倭人割裂的身躯。
图:九一八抗战|图源@再生网
痛啊,怎能不痛呢。
英魂归来日,国已是春晖。
后来的后来,他们给我起了很多名字:
“抗日战争起始地”、“解放战争转折地”、“新中国国歌素材地”……
可我却在想,若灵魂真的存在,能否让那些牺牲的人们,再见一眼完整的故乡?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新中国成立了。
1953年,国内百废待兴,国外虎视眈眈,发展工业、尤其是重工业,成为了国家的燃眉之急。
一五计划——中国工业的起始点,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
图:一五计划|图源@360百科
而我,也成为了被选中的“共和国长子”。
在那段时间里,我是热气腾腾的、是狂奔突进的、是辉煌灿烂的:
新中国156个重大项目中,24个落在我身上;
全国17%的原煤、27%的发电、60%的钢产自我的土地;
我创造出了第一炉钢、第一架飞机、第一艘巨轮等1000多个新中国工业史上的“第一”。
1954年到1959年,我的GDP甩全国任何一个省市一条街,总量是长三角和珠三角之和。
图:1959年辽宁的GDP |图源@知乎李先生
我的孩子们,个个拎出来都是“城中翘楚”:
沈阳是东方鲁尔;大连是北方明珠;鞍山是中国钢都;抚顺是华夏煤都;本溪是煤铁之城。
就连中国的第一艘航母,也被命名为“辽宁号”。
图:辽宁号航母
这跌宕起伏的一生,是我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波澜壮阔。
而重工业的兴起,让当年的国企,成为了许多工人一生的起点与归宿。
他们生于家属楼中,长于工厂园区里,巨大的烟囱与滚滚白烟,是他们“现世安稳”的倚仗。
当年的国企,是堪比“桃花源”的存在。
幼儿园,学校,医院,法院,体育馆,图书馆,电影院……
这些厂区内的娱乐设施,面对员工免费或者低价开放,人人知根知底,其乐融融。
图:以前的电影购票|图源网络
我想,对于那个年代、经历过动荡的所有人而言,
最渴望的不过是二两小酒、清粥小菜、妻儿在旁的平稳人生。
但命运诡谲之处,便在于往往事与愿违。
无数国企员工的“桃源梦”,破碎在了九十年代的跨年钟声里。
1990年,国家开始了市场化经济体制改革,全国的国企,掀起了一场大规模停产、关停潮。
一时间,全国近1.1亿的国企工人,被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而我作为当年的“重工业第一城”,更是首当其冲。
1999年的春晚小品《打气》中,有一句台词:
“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看似调侃,却道尽了无数人的辛酸。
他们和我,都笑不出来。
我看着太多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在那些年的漫漫长夜里,含着泪,独自饮下一盅盅苦酒。
他们肩膀上扛着卸不下的责任,脚下踩着安稳生活化成的尘土,背后空茫无着,眼前却没有指路的星光。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我明白兴衰的更迭都是历史的选择,却无法送出哪怕一句安抚的话语。
图:松花江
只能以大雪、以烈酒、以松花江上随波荡漾的夕阳、以蓬勃的黑土地与川流,
为他们提供那一丝丝可以被汲取的力量: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近些年,随着上海、深圳、杭州等等城市的崛起,我曾经响彻大江南北的“长子”名号,似乎渐渐没落了。
世人所记得的、关于我的标签里,好像更多的是烧烤、澡堂与二人转。
他们说我是小品的故乡,旅游业的热土。
是东北美食的大本营,是喜剧江山的发源地。
从沈阳的烤鸡架到大连的海蛎子,从春晚的赵本山到“大头男星”雷佳音,
各种各样从我身边出圈的“东北味儿”,在网络上掀起热潮。
但鲜有人知的是,如今的我,经济排名东北第一,是全国最重要的海防军事重地。
我集中了东北所有的港口,是中国面向东北亚唯一陆海双重门户,守护着中国真正的咽喉之地——
东与朝鲜隔着鸭绿江,西与内蒙隔燕山遥望,北边是兄弟吉林,
南边是黄海、渤海之间的分界线,犹如京津地区的左膀右臂。
如今,五大战区之一的北部战区驻地,就在沈阳。
同时,我的菱镁矿储量分别占全国和世界的85.6%和25%,
硼矿、铁矿、金刚石居全国首位,石油储量居全国第四位。
如今,我有1600多家科研机构、100多所普通高等院校,120多万名高校在校生,460万产业技术工人。
他们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全国,都在兢兢业业地散发着光和热。
我为此感到自豪。
如果说,关于我的自述,要有一个正式的结语。
我想,该是生为长子的“责任”二字。
图:位处辽宁省的沈阳市中山广场
在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兄弟姐妹铺出一条可以狂奔突进的康庄大道;
也在他们需要后盾的时候默默伫立,成为镇守大后方的“守护者”。
就好像,当年那些驰骋疆场的猎猎马蹄、抗日战场上的浓浓硝烟、工厂烟囱里的滚滚白浪,
都化作了如今东北母亲一碗脉脉温情的饺子汤。
而那些去了远方的孩子们啊——
过了山海关,就是回家。
·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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