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的孙一通,据说和外星人有过接触,他整天顶着铝锅,用来接收外星信号。 (资料图/图)
红巨星真的塌缩了。2020年夏天,夏威夷大学的天文学家首次观测到了宇宙中红巨星的坍塌和燃烧。望远镜里,这颗红巨星发出了明亮的辐射。
孔大山在他的电影剧本《宇宙探索编辑部》里,成功预言了这次宇宙奇观。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第一次亮相,是在2021年10月,导演孔大山带着这部虎虎生风的处女作,闯进平遥国际电影展的竞赛单元,最终获得了最高奖“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而这部影片的剧本,早在2018年就已经大致定型。
平遥电影展之后的将近一年时间里,这部电影在影迷中的口碑逐渐发酵,“什么时候会公映”成为豆瓣讨论区里经常出现的话题。2022年8月,当《宇宙探索编辑部》第二次亮相、入围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单元的时候,它在电影节上所有场次的票都被一抢而空,各个换票互助群里,“求《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信息频繁跳动。和在平遥一样,北京的影厅里笑声不断,“一度妙到集体鼓掌”,一位观众看完之后在网络上记录下现场的欢乐。
“这是一部创意新奇有趣、情节充满意外的影片。片中人物特立独行,故事跌宕起伏,又大胆探索了人类在宇宙中的存在价值。这部充满才华与智慧的导演处女作给予了观众无限的惊喜。”导演宁瀛领衔的“注目未来”单元评委会为影片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并把这一单元的最高奖——最受注目影片奖、最受注目男演员奖颁给了它。
2014年起设立的“注目未来”单元是一个专门面向青年导演的竞赛单元,参赛影片来自世界各地青年导演的处女作。这部预言宇宙前景的长片处女作,它的导演孔大山的脸上,还带着刚刚毕业的年轻人的稚气。它曾被作为孔大山的毕业作品,由于“难产”,让他延毕了15个月,最后不得不以其他片子毕业。
孔大山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2015级的MFA研究生,毕业作品的要求是制作一部长片,影片的监制就是他的导师王红卫。入学第一天,王红卫就给学生们布置了课堂作业:一部伪纪录片短片。
网络上还能看到孔大山学生时期的这部伪纪录片形式的短片《法制未来时》,它用新闻播报的形式讲述了电影人拍摄文艺片的种种困境,搞笑包袱的设置和故作正经的新闻画面来回穿插,让“文艺片闷死人”的梗通过自嘲的方式传达给了普通观众。
《宇宙探索编辑部》在形式上也部分地采用了伪纪录片的形式,这让整部影片带上了强烈的孔大山的个人色彩。王红卫看到了孔大山的喜剧天赋。“他之前写过好几个剧本,我都给否了,那些剧本也都很不错,但是我总觉得他能更好。”王红卫回忆。直到有一天,孔大山把这个有点像《西游记》的故事讲给他听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东西了!”
“这是一部市场向的电影,拍出来有意思,而不是闷死人的。”孔大山又一次自嘲道。
他依然固执地寻找着外星人孔大山不仅预言了宇宙的未来,还预言了一家杂志社的倒闭。剧本定型的第二年,老牌科幻杂志《飞碟探索》停刊。影片中落魄潦倒的杂志社《宇宙探索》,正是以《飞碟探索》为原型。
影片主角唐志军是这本没落的科幻杂志《宇宙探索》的编辑,从1980年代起,他就笃信外星人的存在。那个年代的“外星热”和唐志军的“信仰”产生了奇妙的共振,以至于时代变了,人们对外星人的兴趣减退了,杂志没落了,他依然固执地寻找着外星人。在其他人看来,他偏执、疯狂、有点神经衰弱,但孔大山喜欢这个人物:“他身上有一种尼采式的狂暴的酒神精神。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宇宙探索》是一家调查研究各类UFO和星际文明的杂志社,唐志军的编辑部搭档秦彩蓉一直宽容着他的“任性”,她明白唐志军内心真正的渴望,但杂志社经营的困难又让她时时要“干掉”唐志军头脑中那些疯狂的想法。但这一次,秦彩蓉又被唐志军说服,踏上了寻找外星人的旅程。为了调查一件发生在四川农村的奇异外星人事件,杂志社众人一路西行南下,是寻找外星人,也是寻找人生的“真经”。
影片英文名叫做《Journey to the West》,故事结构当然也和《西游记》有几分相似。唐志军是痴迷于理想的唐僧,秦彩蓉是处处唱反调的猪八戒,还有一个顶着锅盖、据说可以用锅盖接收外星信息的孙一通——这当然是戴着紧箍的孙悟空了。这些人物的碰撞所产生的化学反应,让影院里的观众前仰后合,他们说不清这是公路片,还是科幻片,或者搞笑片,但快乐与掌声是真实的。
唐志军的形象来自孔大山的父亲。他爸的形象跟唐志军一样,戴个眼镜,穿一个黑棉袄,骑个电瓶车,但这个人物的精神内核混杂了孔大山自己的记忆,他记得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里面一个叫张宜苏的人,“他是一个音乐人,弹钢琴的。他其实就是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唐志军,当时看到那个角色,就会觉得这种人存在在世界上,非常不真实。他比你通过文学、通过影像创作出来的人物都更加迷人”。
对理想的坚持,带着癫狂和浪漫,孔大山一开始就用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来给唐志军配乐,他觉得这首略带神经质的曲子就是这个人物的“判词”。影片里还使用了其他大量的古典音乐,无论是人物还是故事,“它都有一种古典浪漫主义的色彩在,通过这些音乐,跟粗粝的现实进行一种缓和,我觉得有非常奇妙的化学反应。”孔大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9年,写完剧本的时候,导演郭帆邀请孔大山去看《流浪地球》首映。他在《流浪地球》里发现了杨皓宇。“第一眼肯定是形象,那种老派知识分子的形象,就跟我想象的唐志军非常接近。”杨皓宇变成了这位执拗而浪漫的“唐僧”。
孔大山之前没有和专业演员合作过,在沟通上没什么经验。一见面,他就送给杨皓宇两本书,一本是周国平写的《尼采》,一本是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我觉得唐志军这个角色身上的某种特质是可以在这两本书里找到契合的东西的,我没办法和他说这具体是什么,只能让他看,然后自己感受”。
后来在拍摄中,孔大山才慢慢意识到为什么要跟演员进行事无巨细的沟通和探讨,“大到这个唐志军的世界观,小到他走路的时候能不能两手揣兜儿等等。只要不是本色出演,演员都是需要‘信念感’来支撑的。他了解了这个人物,才能相信这个人物,并且相信他现在就是这个人物,演员一旦建立了这种信念感,怎么演就怎么对。”
影片的外景地在四川雅安和大凉山。写剧本的时候孔大山曾和王一通一起去大凉山寻找灵感。 (资料图/图)
另外一种可能性疫情来临之前的2019年,影视寒冬已经降临。那时候孔大山还在“延毕”的焦虑中,身边的同学们都感到了这种寒意。当时最大的新闻是北电文学系毕业的邵艺辉在朋友圈卖电子烟,“大家都干不下去,经常找个饭馆抱团取暖,这是我们的日常。”孔大山回忆,那段时间他一个月可以接一两个小活,勉强能够交房租、生活费。
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剧本上。《宇宙探索编辑部》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灵感来自孔大山无意中看到的一个新闻片段。在那个“魔幻”的新闻里,山东一位农民用橡胶伪造了一具外星人的尸体,放进冰箱供人参观,还带着记者去拍摄,“在讲述与外星人接触过程中,让你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感。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伪纪录,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如果那个新闻是一部电影的话,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剧本和表演的呈现。”
孔大山以这个新闻为起点,再加上现实中《飞碟探索》杂志的原型,他构思出了一个搞笑的冒险故事。冒出了想法之后,孔大山首先告诉了同样正在拍摄科幻片(《流浪地球》)的郭帆。郭帆那时候凭借《李献计历险记》和《同桌的你》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孔大山是《同桌的你》的导演助理。
郭帆的鼓励让孔大山开始剧本创作,“浑浑噩噩,整个创作过程非常痛苦”。两个月之后,孔大山拿出了第一版的故事梗概。王红卫并不满意这个故事梗概,“那是一个纯闹剧式的东西,说白了没有人物”,孔大山说。剧本被推翻,又重来,来来回回改了五遍。
扮演孙一通的演员王一通,本身也写诗,还写小说,孔大山特别喜欢他的文学创作,在剧本遇到瓶颈的时候,孔大山让王一通来一块儿写,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具有迷幻色彩的诗,都出自王一通的手笔。
王一通第一次做演员,据他自己说,这次有点“迷糊”,“片子拍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我出演的孙一通这个角色并没有非常清晰、具体的想象”。电影里的孙一通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角色,孔大山要的就是王一通的本色演出,“写的时候没有按照一个正常人类去塑造。”孔大山说。
2019年11月6日,孔大山在豆瓣上发布了招募演员的帖子,上面还写着预计的开拍时间是2020年2月。疫情让拍摄整整延迟了一年。2020年底剧组重新组建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有着时不我待的迫切感,影片的外景远在四川大凉山,但整个拍摄仅花掉了37天。
在那个被延宕的2020年里,剧本里写的事情发生了——红巨星真的塌缩了。“不论是公共层面的,还有我自己私人生活里发生的事,感觉都跟电影里面有非常多的契合,不是一模一样,但是本质差不多,就感觉很神奇。”孔大山没有透露在私人领域这部“神奇的”电影又预言了什么,但那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这部电影让中国的科幻片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也让孔大山看到了自己的可能性:“科幻其实就是幻想了一个世界在未来的另外一种可能性,然后当你看到一个特别不一样的答案的时候,你就会非常地兴奋,就会被满足,我觉得这是科幻最大的意义。”
“评判是交给所有人的”“一个镜头跟下来,真的有点‘恐怖’。”秦彩蓉的扮演者艾丽娅说。为了追求伪纪录片的风格,孔大山的拍摄采取了一种独特的方法。
艾丽娅是北电毕业生们的“老朋友”。很多毕业生的毕业作品没什么预算,艾丽娅为了提携后辈,都会“拔刀相助”,无偿演出,“有时候她还要自己掏钱花路费”,孔大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打动艾丽娅的是这个新奇的剧本,但来了剧组之后,她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拍了那么多片子,像这样的片子我是第一次,我当时感觉这个导演不是疯的就是傻的。”艾丽娅回忆。
这个“不是疯的就是傻的”导演在现场,让每一场戏都在单个长镜头里完成,拍完了之后再切,即便这一条演员演得很好,也要切。这就造成了最终成片有大量的跳接镜头,影片的节奏非常快。“正常电影的剪辑是以镜头为单位,但我们这个电影的单位是一个镜头里的某一句话或者某两个字。我不是在镜头与镜头之间组接,在镜头内部我还要细分成无数小细节。”孔大山说。
一般来说,一场一镜的长镜头会形成凝重缓慢的影像风格,但孔大山却利用剪辑把一场一镜塑造成了极为快速的节奏,这样的拍法艾丽娅以前没有经历过,“这个拍摄方法跟以往的电影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开始我就觉得肯定是上当了,被人蒙了。大概前三天都是在很懵的状态下拍的,第四天才慢慢觉得挺有意思……”
孔大山既要追求伪纪录片的真实的生活质感,又要追求略带神经质的影片节奏,于是采用了一场一镜和快速剪切相结合的办法。
同样为了追求伪纪录片的风格完整性,孔大山在镜头和剪辑中加入了很多细节的设置。比如片子当中,经常会有路人看着镜头说话,主角也被默认为知道摄影机的存在,用孔大山的话说,这是为了营造“假定性语境”。
在孔大山看来,导演的主要工作,就是控制摄影、美术、表演、剪辑等各方面的视听元素,去创造一个假定性的语境、在这个语境里去讲述一个故事。“比如拍一个很风格化的东西,这个东西合不合理,解释权在导演这,但如果你拍一个伪纪录片,评判是交给所有人的,因为所有人都有生活的经验,知道这个东西是真是假,如果哪句词说得很别扭,写得很傻,观众一下子就能意识到。”孔大山说,“伪纪录片会天然地强迫你去意识到表演的真实基准线在哪。”
这样的追求带给观众的直观感受,就是人物的语言都很接“地气”,秦彩蓉在寻找外星人的旅途上,总是对唐志军冷嘲热讽,就像是取经路上猪八戒总是喊着“散伙,分行李”,她的表演和语言是影片笑点的来源之一。
让艾丽娅觉得恐怖的不仅仅是长镜头一直跟着她拍,还有影片中大部分素人演员的表演。“相当于我们现场是一个沉浸式话剧,当演员走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可能有一个安插的素人会突然出现,演员事先完全不知道。这就是一个非常反常规的操作。”孔大山要的就是演员们的这种应激反应。
演员的反应是偶然的,孔大山喜欢这种偶然性,偶然性的火花充斥着这部电影。这和他对科幻的理念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就好比你如果从所谓的历史大数据去推算我们的未来,它可能就是这么个路径。科幻就是抛开这些东西,它给出无数个路径,人类的未来到底何去何从、科技的发展到底如何改变人类社会的形态,甚至人性本身有没有可能被影响。其实科幻就是探讨这个事,探讨我们人类未来到底是什么。”孔大山说。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