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港打工”,正在成为当下最热门的职场话题之一。自去年以来,香港面临严重的劳动力短缺,建筑、餐饮、护工等行业尤其缺人,“洗碗工月入两万、外卖员月入三万、建筑工日薪2600元”,这类消息传到苦于找工作的内地年轻人耳朵里,激起了他们去香港打工赚钱的念头。
但去香港打工,要跨过一道“窄门”,最大的困难是获得赴港的合法身份。为此,许多人寄希望于中介,有的还被骗了不少钱,还有人寻路无门,冒险“打黑工”。但去了香港才发现,“香港赚钱香港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好在,香港也正敞开怀抱,降低了对高层次人才来港的要求。但在输入外劳上,一直处在摇摆状态,没有实质性的政策落地。许多人还在等待,也有人已经看清,拨开香江彼岸的绮丽幻梦,等待他们的依然是残酷的生活真相。
文 | 马延君
编辑 | 赵磊
运营 | 刘璇
香港严重缺人,打工人跃跃欲试
10平方千米的香港九龙城区,容纳了38万人口,抬眼望去,四处皆是密密麻麻的住宅楼,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是金贵的,容不得浪费,一旦有房屋空闲,新来的务工者会迅速补位填满。
前段时间,林乔乔感觉自己的社交账号就像九龙城区一样,“快要挤爆了”,她分享了一篇在香港做车展兼职的笔记,每天640元港币(约合人民币576元,港币对人民币汇率为0.9)的收入打动了不少求职者,“香港工资真这么高吗?”“怎么能来香港打工?”询问私信不断涌来。
保姆、护工、美甲师、服务员是询问者最常提及的职业,有人问:“在香港做建筑工人,一个月能挣上四五万吗?”林乔乔特意去查了新闻,发现在2022年,混凝土工人的日薪就已经涨到2600元港币,这让她有些咂舌,“没想到这么多人想来,也没想到真这么赚钱”。
24岁的赵鹿就是为了赚钱来的香港。2022年底,疫情防控政策刚刚放松,她就开始拜托亲戚留意工作机会,1月初,香港与内地恢复首阶段免检疫“通关”的第三天,她带着全部行李踏上高铁。过去两年,去香港打工的念头始终没断,碍于疫情,她总想着再等等,可现在,她不想再耽误一分钟。
“第一次感受到我挑工作,不是工作挑我的快感”,几乎没费周折,赵鹿就得到了一份面包店店员的工作,“简历都没用上,面试只是问了有没有经验,粤语和普通话的水平如何”,而每月一万五千元港币的薪资,再加上营业奖金和全勤奖,比她在东莞内衣厂做质检员的薪资足足高了一倍。
店铺坐落在铜锣湾商圈,小小的店面干净明亮,暖洋洋的灯光打在玻璃柜上,新烘出的糕点散发着香甜气息,和工厂中四处弥漫的胶水味道完全不同,最让赵鹿满意的是,“总共一万七千元的薪资只是学徒待遇,烘焙技术熟练后,工资还会再涨”。
赵鹿的务工顺利,某种程度上也是香港“用工荒”的一个侧影。据香港统计局统计,由于出生率下降、人口老龄化等问题,2022年第四季度香港本地劳动人口仅有346万人,比两年前减少超10万人,预计4年后,香港会出现17万的劳动力缺口。
“用工荒”的现象在建筑行业最为明显,今年2月香港建造业议会公布的《建造业人力预测报告》显示,目前熟练及半熟练工人的缺口约1万至1.5万人,到2027年,缺口最大将达到4万人。而在通关后,逐渐恢复的旅游、饮食、酒店、零售业也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甚至有中小企业因此关门。
在灯光璀璨的铜锣湾走上一圈,几乎每家店铺门口都贴着招工启事,赵鹿看到普通服务员的薪资都是一万五千元港币起步,专业销售员则能达到两三万元,同时还拥有轮休、年假、劳工假等福利,相比于东莞服务员四五千元的月薪,和短缺的休息日,这里的待遇显得极具诱惑力。
▲ 街道上的招聘启事。图 / 受访者提供
但想来香港务工,不是件容易事,需要有劳务签证,往往是一些实在缺乏人手的行业才会定向输入劳工。因为父亲是香港人,虽然父母离婚后赵鹿和母亲在内地生活,但她也拥有香港身份证,才免去了办理内地来港务工手续的烦恼。出发来港前,她没敢告诉太多人,只答应帮同宿舍的几个朋友问问工作机会,可用工方基本都是皱皱眉头,“不是我不想,申请工作签注好麻烦啊”。
由于劳动力持续短缺,引进外地劳工一直是香港政府争论的重点问题,此前香港最大劳工团体工联会多次公开表明反对输入外劳,称“打工仔”处于弱势,劳工福利无改进,才使部分行业人手不足。但在3月29日,香港特区政府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孙玉菡表示,政府会在优先保障本地工人就业的情况下,针对明显人力不足的行业,积极考虑输入劳工。
看到新闻后,赵鹿立刻转发给朋友,“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政策,什么时候落地,但看样子,今年肯定会有改变”。而朋友更加兴奋,立刻买了课程,重新练习英语口语,“想要找到高端的销售工作,英语是必须要过的一关”。
赴港窄门
通关后,赴港打工从未像现在一样有吸引力。在内地的社交媒体上,每天都有大量的赴港攻略和咨询,很多人还把被中介骗了的经历分享出来,告诉大家如何识别避坑。但是,在数倍薪资的诱惑力下,苦于身份的限制,还是有很多人不得不委托给中介,或者靠同乡引荐前往香港。
香港缺的也不止是劳务工人,对于很多内地优秀毕业生和精英白领来说,现在赴港工作也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2022年秋天,张荔下定决心要前往香港工作。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在朋友圈刷到一篇悼念文章,里面写道:“xx年仅45岁”,她的思绪顺着这句话发散,“如果现在去面试,HR肯定会问我婚育打算,会说你已经32岁了,以此压低薪资,但如果我去世了,所有人都会惋惜,我才32岁”。
那段时间,张荔刚刚熬过上海封控,没失业,没生病,亲友也无事发生,“是中年人难得的平静时光”,可“再过几年,换工作都是难关”。她认识一位在外企工作多年的姐姐,被裁员后,因为超过40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先回家带孩子,想到这些“前车之鉴”,她还是免不了焦虑。
香港是她精挑细选后的工作地,她曾做过和香港合作方对接的电商业务,了解那边的职场,“薪资肯定是更高的,晋升渠道也更明确,而且非常看重经验,年龄反而不是问题”。比起去国外,在香港也更方便照顾家里,“将来可以把母亲接到广东江门,她在那边工作过,环境好,房价不高,适合养老”。
这或许是一场难得的“双向奔赴”,相比于针对外来劳工政策的模糊,香港吸引专业、高端人才的决心更加明确。2022年10月,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李家超提出高端人才通行证计划,方便高学历、高收入者来港工作生活。2023年1月,香港政府又取消了优才计划的申请名额限制,可逗留时间也从2年调整到了3年。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想要赴港工作,先要“卷过一道窄门”。目前内地前往香港工作可以通过留学、专才、优才等方式,其中优才采取计分制,正是这些分数,让张荔对照着表格,“越算越悲哀”。
“没有博士学位,少20分;工作经验少于10年,少10分;没有随行配偶和子女,少10分;没有世界前100强大学学历,少30分;不在人才清单中,又少30分……”过往的人生以分数形式残酷地列在眼前,张荔关上表格,“算了,优才卷不过”。
而想通过专才方式前往香港工作,需要先找到香港工作,由雇主证明务工者是公司急需人才,才能办理工作签注手续。为此张荔在JobsDB、Indeed等招聘软件上投出了几十封简历,又联系了所有在香港工作的朋友内推,最多时一天面试了5家公司,“讲了太多话,最后一次自我介绍时差点呕出来”。最终,她耗时3个月,才找到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
“好在有长期和香港公司对接的经历,不然没在海外留学、工作过,又不是高精尖技术人才,想直接找到工作,真的很困难。”找到工作后,张荔又忐忑地等待了两个月,才等到签注通过的通知。
拥有北大硕士学历的蒋麦也在奋力“卷入窄门”,几个月前,她刚刚通过高端人才通行证计划,拿到香港的工作签注。这个通行证的门槛包括“全年收入达250万元港币及以上,或全球百强名校毕业生”,而“卷”过大多数人后,她还必须一边学粤语,一边提前一年寻觅工作机会。
“因为我不太了解香港的招聘流程和工作环境,再加上不会粤语,英语也不占优势,真的很担心过去之后,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为此蒋麦放弃了在内地找工作的机会,“毕竟签注只有两年,想要顺利续签,也只能孤注一掷地去香港”。
一个明显的问题是,虽然香港放宽了限制,但仍然会把绝大部分想去香港的人挡在门外,即便跨过这道门槛,也面临着新的激烈的竞争。
就算已经在香港读了3年书,熟悉了当地环境,找工作也是林乔乔要面对的一大难题,港校毕业生可以拿到IANG签注,“可有些招聘软件或HR会设置秒拒这一签注,因为会涉嫌侵占本地人的工作机会而遭到投诉,续签也很麻烦”。
为了毕业后顺利留在香港,林乔乔已经在一家艺术品公司实习了两年,除去上学和实习的时间,每周一天的休息日,她都忙碌在各处兼职,做过普通话老师、餐厅服务生、问卷调查员,“就是想多攒一点钱嘛,万一暂时找不到工作,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 内地与香港全面“通关”首个周末,众多游人从罗湖口岸出入境。图 / 视觉中国
昂贵的香港
香港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抵达香港的第一天,张荔有些不知所措。2020年前,她几乎每年都会来香港两三次,有时是出差,有时是看演出,有时只是游玩购物,在她的印象中,香港总是灯光不熄,流光四溢,街头小店和红磡体育馆一样,都是永远挤满了人。
当以生活者的视角再去打量这座城市,张荔觉得工地好像变多了,关门转让的店也变多了,每天都有新的生意出现又消失,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座城市的快节奏,茶餐厅里收盘子的声音是干脆的“刷刷刷”,行人连过红绿灯都是小跑的。
和她想象中一样的是,这里的职场氛围确实令她放松不少。刚到香港,她住进了公司准备的过渡房,有一个月的时间去选择新住所。入职前两周,她接受了岗位、法律、人力等知识培训,让她印象最深的是,HR告诉她:“如果不想下班后去团队聚餐,请直接say no,以及最好在工作时间内完成工作任务,因为总部会统计员工加班时长,异常加班过多会被判定为效率问题。”
这让她想起过去被迫习得的技能,用生病的借口逃避周末团建,不论工作是否完成,都要在公司硬耗到晚上九点半,以防因走得早被点名批评。休息日时,她会去坚尼地城看看夕阳海,或者随便找条小街四处逛逛,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工作出现,所有事都可以留到周一再说。
唯一让她不适的是,“房租物价真的太高了,我以为在上海生活,对高物价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在香港随便吃一餐都要七八十元,请客就要三四百,网购也不如内地方便,想买些便宜的日用品只能等超市打折”。
尽管薪资翻了一倍,但实在无法适应合租生活,也不想住在十平方米的套房,张荔还是拿出了近三分之一的薪资,租下了老旧的一室一厅,每天爬六楼回家,“要想不降低生活水平,每个月就攒不下多少钱”。来到香港前三个月,张荔恢复了刚毕业时的状态,“万事万物都新鲜,代价就是工资卡月底清零”。
为了赚钱来到香港的赵鹿,也没攒到钱。她把每一笔开支都记到了软件上,“房租6000元,餐食3000元,水电网费1000元……”算到最后,每花出去一张纸币,她都会想,“一小时又白干了”。
她也想过自己做饭省钱,但每天站上八九个小时,回到房间只有力气栽倒在床上。高价租来的房间只有6平米大小,还需要和室友共用卫生间,她买了一个跨床桌,尽量把所有常用物品都堆在桌子上,以便屋里腾出一点走路的地方。每次看到卫生间里一团团的头发、垃圾,她都会怀念工厂里的宿舍,虽然一间屋子住了6个人,但最起码,那里是免费的。
几天前,她算了一笔账,在东莞的工厂包吃包住,她每个月能轻松攒下三四千元,但在香港,她需要几近苛刻地节省吃穿用度,才能省下同样的钱。算到最后,她关掉手机,疲惫地掉了一阵眼泪。
▲ 宝马山夜景。图 / 受访者提供
港漂的选择
“从香港任意地点,打车半小时,即可抵达山脚或海边”,这是赵鹿在网络上看来的一句话。儿时她被父亲接到香港过暑假,还会被带去爬山看海,但来到香港务工后,她根本没有精力出门游玩。
上大学时,赵鹿看过很多遍电影《甜蜜蜜》,张曼玉穿着红白条纹的工作服,卖力地擦着麦当劳的玻璃窗,一脸欣喜地说着“恭喜发财”,仿佛新年的一切都值得期待,那是赵鹿对香港最深刻的印象——永远生机勃勃。
▲ 《甜蜜蜜》剧照。图 /豆瓣
可来到香港第5个月,赵鹿只觉得自己快被掏空了,长时间的站立和重复性地收银、打扫卫生等工作,让她经常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下一步要做什么。
“知道我来香港的朋友,都很羡慕我有香港的身份证,可以来打工,但其实也只是多了一种选择而已,没有专业技能,只用体力换钱,在哪里都很辛苦。”但至少,“在香港嘛,能做事就有钱赚,来日方长”,她想着,最多半年,等过了学徒期,工资涨一涨,早晚能攒下钱,回东莞过上轻松一点的生活。
对张荔来说,最初的新鲜感在逐渐散去,她开始烦恼于一个工作陷阱,“其实说尽量不要加班,是因为加班费很贵,业绩压力摆在那里,做不完的表格还是要带回家继续做”。
更让她苦恼的是,尽管工作不用粤语,但香港的同事交流、外出买菜吃饭,本地人日常生活还是使用粤语居多,她经常被服务员的问题卡住,茫然地“啊”一声后,等待对方用普通话重复一遍。
“我也一直在学粤语,但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刻,都会想到,其实我还是一个异乡人,多少本地人年轻人都跑到深圳上班生活,我真的能在这里长久地扎下根吗?”现在张荔盼望母亲能早点结束医院的返聘工作,到江门来生活,“最起码,家离得近一点,心里踏实一点”。
而在香港大力引进人才的情况下,还有人正在赴港的窄门外徘徊。37岁的孙睿正在为港漂做最后抉择,拿到香港永居身份,让孩子到香港上学,以港澳台华侨生联考的方式,报考更好的高校,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我的优才分数能达到125分,算是获批率比较高的水平了,算法领域在香港也不难找工作”,但真要为了十几年后的高考,举家搬迁到香港,放弃内地宽敞的房子和工作积累,孙睿还是很犹豫,“纠结,但也纠结不了多久了,等过了40岁,分数可是一下就砍掉10分”。
从化工行业转行做算法的孙睿坚信,“选择比努力重要”,过去十年内地算法领域的高速发展,让他“没受科研的苦,也算过上了中产生活”,现在“就是人生第二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关键选择了,选择好了,是付出了努力,选择错了,可就是付出代价了”。
在持续不断的私信轰炸下,林乔乔最终删掉了那条已经被点赞了几百次的笔记,“实在回不过来了,不回又觉得不礼貌”,而在高薪资的刺激下,想要赴港赚钱的人潮还没有停歇,林乔乔收到的最后几条私信中,有一条让她难受了很久。
那是一个小姑娘发来的信息,问道:“到香港打工真的靠谱吗?我爸爸52岁了,刚交了3万块钱中介费,说是可以介绍他到香港做保安,一个月就能赚到3万块。”林乔乔叹了口气,回复道:“没有合法工作签注,在香港打工属于犯罪行为,让叔叔别被骗了。”
▲ 香港九龙城夜间路牌。图 / 视觉中国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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