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传媒第 10 篇战争故事
从舷窗向外看,机场四周布满架着机关枪的沙袋岗哨,军用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引擎还未停息,全副武装的军警就上前把飞机团团围住,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机场上全副武装的印度军人
这是2008年5月,我第一次降落印度阿萨姆邦迪布鲁嘎机场时的情景。
这次来,是受《中国国家地理》的邀请,和摄影师陈志文一起,探访史迪威公路的起点——利多。这个任务让我很兴奋,因为对于一个研究滇缅战场的人来说,能去利多太重要了。
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借机去寻找一个人。
这个人早在1999年3月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当月9日的一张《工人日报》上,有一则援引外电的消息称,印度阿萨姆邦的农民在森林里发现一个废弃的墓地,其中有“中国驻印独立工兵部队十团二营二连连长萧楚卿”的字样。
在那个年代,很少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但对于我来说,却如获至宝。
工兵十团前往印度,是在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后,和美国第45工兵团一起,修建从印度利多经由缅甸到达云南的战略公路,这条于莽莽丛林中修建的公路,耗时两年多,就是著名的史迪威公路。
航拍史迪威公路(资料图)
据后来的统计,为修筑这条穿越高山峡谷、苍莽林海的公路,有2000余名工兵献出了生命。从此埋骨异域,未能回家。
可见,萧楚卿是这2000余名工兵中的一员。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我一阵心酸,这篇位于报纸角落的小豆腐块文章,是很少有人去注意的,我也是因为研究才有兴趣关注。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关注到这篇报道时,另一个和此相关的人也看到了这篇报道,整整十年之后,因为一个巧合我们走到了一起,引发了一个让人感慨的故事。
去印度之前,我前往印度英文网站查阅了关于这个墓地的原始报道。
报道称,农民发现墓地后,印度士兵来到这里清理,发现大约有1200多个墓穴,都是砖造坟墓,排列成行。
唯有一块墓碑上刻有文字——是中文——印度网站用的是英文拼写,“Hsiao Chu Ching”,《工人日报》转载时翻译为“萧楚卿”。报道说,墓主人生于1913年7月,河北省威县人,死于1943年12月。
这1200多个墓穴,除了中国人外,还有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和缅甸克钦族人等。具体地点就在利多,史迪威公路印度至缅甸段边境24公里的密林深处。
密林处没有墓碑的无名墓穴
在1942年至1944年的3年间,中国投入约30万人组成中国远征军,赴滇缅参加对日作战,牺牲人数高达10万。
这么惨烈悲壮的战争,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国内几乎没有史料记载或媒体报道。学校里不教,媒体上不谈。
10万英烈,留下名字的寥寥无几。所以,当看到报纸上“萧楚卿”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牢牢记住了他。
利多离迪布鲁嘎机场还有150公里。
本地小伙子阿奴普是我们此行的向导兼司机。车窗外,一路的地名闪过,尽管是第一次见,但我已听老兵们给我说过无数次,熟悉又亲切。
晴朗的天空突然翻滚黑云,大雨倾泻在燥热的路面上。沿途把守路卡的士兵扛着机关枪跑去躲雨了,载着几张中国面孔的车长驱直入。
黄昏时分,利多展现在我们眼前。和资料中60多年前盟军来到时的景象几乎一样:牛群在空荡荡的公路上踱步,小贩靠在用柚木竹篾搭建的路边店里呼呼大睡,用当年中印油管的钢管和米轨铁轨做的电线杆歪歪倒倒。
利多小镇街景
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关卡前,我们被挡住了去路。上方一排英文写着“欢迎来到阿萨姆第29步兵营”。士兵仔细检查了我们的护照,然后请过来几个军官。
我用结结巴巴的英文解释:我的叔叔当年是中国远征军的士兵,后来死在了这里,我们听说前面有一个中国军人墓地,希望去看看有没有叔叔的名字。
在经过许久的等待之后,我们被勒令离开,没有任何的解释。他们还派出一辆吉普车,直到把我们“护送”出他们的防区。
被迫离开利多小镇
当晚,没有一家旅馆同意我们住宿。无处可去,还是好心的司机阿奴普收留了我们。他家在地处偏僻的农村,四周被茂密的茶园包围。
这是我距离萧楚卿墓地最近的一次。近在咫尺却空手而归,原本内心充满期待,此刻心中无限遗憾。
其实,这样无功而返的寻找,在我做田野调查的过程中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只是这一次,我对萧楚卿这个名字关注了太久,他在我心中已经生根。
从印度回来后,我在博客上贴出了这个消息,说:“萧楚卿的家人,知道他在这里吗?”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相信,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巧合。
就在博客发布没几天,某南方媒体记者和一个叫张勇的打来电话,说看到我的博客,“萧楚卿”可能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人。
我激动得大叫起来:“真的吗?真的吗?”
张勇是王云龙的女婿,王云龙的父亲名叫萧竹青,他们只知道父亲打仗牺牲了,就在十年前,张勇也意外看到了《工人日报》刊登印度“萧楚卿”的那条小消息,曾经听岳父提起过的家事,张勇隐约觉得“萧楚卿”和他家有关。
张勇把报纸送到王云龙跟前,备感意外的王云龙一家立马打电话给《工人日报》询问。报社告诉他,“萧楚卿”的名字是根据外电英语音译过来的,也可能有误。
萧竹青旧照(王云龙提供)
王云龙一家都迫切希望知道,“萧楚卿”是不是萧竹青?
但是十年来,他们无从核实。就在感到无望时,无意中看到了我的博客。
不过这十年中,王云龙寻访到了萧竹青分散各地的亲人,一部略带悲壮的家族史慢慢向我展开。
萧竹青出生在河北省威县七级村,是一个木匠的次子,共有兄妹7人。尽管目不识丁,但木匠还是决定送儿子们上学。萧竹青考入黄埔军校工兵专科,而他的一个小妹萧步平则加入共产党,后来在公安部离休,其丈夫是开国少将吴杰。
黄埔军校毕业后,萧竹青与出身殷实之家的大学生张景梅成婚,生下一子,取名萧五振。
孩子一岁多时,萧竹青接到命令,随所在的中国驻印军工兵第10团调往利多,参加修筑后来的史迪威公路。直到一年后,埋骨异域。
一个人的历史不应该是这么简单的几行字。我继续寻找。
在南京媒体的帮助下,我联系了重庆的志愿者,找到了一位和萧竹青同在一个部队的老兵潘刚德。萧竹青是二连连长,他是一连连长。他们所在的工兵10团是唯一在利多筑路的中国工兵部队。
潘刚德回忆说,当年部队风餐露宿连日劳累,萧竹青患了疟疾仍在一线,后来病情严重,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
驻印军训练图
接到当时国民政府的抚恤令,妻子张景梅悲痛欲绝。
然而有一天晚上,一个陌生男子突然造访张景梅,自称是萧竹青所在团的军需官,两人关系很好。他偷偷地告诉张景梅,她的丈夫并不是病死,而是上级发现他与共产党有来往,被秘密处死。
他告诉张景梅,这件事情可能会牵连她,让她赶快逃跑。
经历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年代,加之萧竹青的亲妹妹也是共产党,信以为真的张景梅来不及多想,抱着儿子连夜逃走。在同乡会的帮助下,化名张雪仙,在重庆找了份工作,勉强维生。
萧竹青墓碑旁的文字
然而祸不单行。有一天张景梅去为病儿拿药,被横冲直撞的美国军车轧碎了右脚跟。做不了工的张景梅陷入落魄之中,只得抱着病儿在大街上讨饭。
一个曾当过兵的安徽人,叫王安民,在兵荒马乱中逃到重庆,靠扫大街谋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王安民收留了他们母子,萧竹青之子萧五振也自此改名王云龙。
“继父挣得不多,又平添了两张嘴,日子过得可想而知,但他对我很好。”王云龙告诉我。
抗战胜利后,王安民决意带上妻儿回安徽老家。为了壮壮声势,他借来一套国民党军装,拍了张三口人的全家福,寄回老家蒙城。
结果可想而知。寄回家的那张照片,声势没壮多少,反而在1949年之后成了 “王安民当过国民党少校”的罪证。一追再追,又查出来张景梅的前夫是国民党部队的连长。
张景梅一遍遍写交代材料,儿子王云龙也受到牵连:他的乒乓球原本打得很好,从省队集训突然被打发回县城。
然后就是“文革”。红卫兵抄出了张景梅保存了20多年的国民政府抚恤令,还有和萧竹青结婚时的花旗袍、金戒指。抚恤令成了她怀念反动政府的铁证,旗袍和金戒指则表明了她曾经的奢华生活和对社会的不满。
萧竹青军装照(赵英提供)
“‘文革’结束后,我妈妈突然失踪,带走了那件花色旗袍和我的一些获奖证书,留下了一份20多页的交代材料和我生父唯一的三张照片。”王云龙说。
母亲的失踪,让王云龙突然对生父有了浓厚的兴趣。20多页交代材料,母亲没有说父亲的半点不是。他能感觉到,母亲和生父的感情非常深。母亲走时留下了父亲的照片,这让王云龙觉得,那一定是留给他的。
这之后,随着关于远征军的报道逐渐增多,王云龙开始加大寻找生父的力度。直至女婿张勇看到《工人日报》的那条小消息。
虽然一直未曾核实“萧楚卿”到底是不是“萧竹青”,但王云龙有种强烈的预感,远在印度的就是父亲萧竹青。
王云龙的叙述,让我更加坚定了要去寻找萧竹青的念头。
2008年那次无果而返之后,仅仅过了一年,我应《凤凰卫视》之邀,再次前往印度阿萨姆邦,这次的目地直接就是:寻找萧竹青。
还是在阿萨姆第二十九步兵营的哨卡,我们再次被拦了下来。
曾给驻印军打过工的九旬老人,见到中国人很激动
这次我们事先其实做了充分准备,委托东印度商会会长萨哈雷尔,想通过他打通边防哨的关系,热情的会长一口答应了。
我们翘首以待中,会长满身大汗坐车过来,说是没有打通,印军执意不允,理由为那里是暴乱多发的边境地区,无法保证我们的安全。
无奈。多少次的寻找总是功亏一篑。历史永远距我们一步之遥。
仰天长叹之余,我们只好启用备选方案,会长开车带着两个新结识的年轻人一同去墓地。他们不仅以中国祭扫礼节在萧竹青的墓碑前行跪拜礼,还带回了坟山的一包土。
印度朋友带回了萧竹青墓地的一包土
通过印度朋友的讲述,我们知道了墓地的情况:
越过边境检查站仅仅6公里,就到了墓地所在地——Jairampur贾瑞普村,当地政府已对墓地进行了修缮。
墓地四周有围墙,墓穴排列整齐,每一个坟墓都是用砖垒建再用水泥板覆盖在上面,有的水泥板已经坍塌。墓地四周的杂草已被清除。综合台湾地区、美国的档案资料,可以确信,这个墓地是驻印军新一军公墓,埋葬有新38师、新30师和第14师的部分阵亡和因病亡故的官兵。
奇怪的是,整个墓地只有一个墓穴有石碑,上面的名字很清楚:萧竹青。
印度朋友替我们跪拜萧竹青之墓
我把这些照片传给了王云龙,王老特别激动,难以置信,如果不是这个墓碑,他永远都找不到父亲。
他说,这是上天的安排。
直至今天,我已经去了5次印度。后来去的时候发现,印度政府将位于贾瑞普村的远征军英烈墓地,直接命名为萧竹青墓地。
根据资料,在印度有6座中国军人墓地,均保存较为完好。
最为著名的兰姆伽公墓,位于当年盟军基地所在地。二战时,盟军在这里训练包括中国驻印军在内的机械化部队。兰姆伽公墓安葬的是当年整训过程中不幸死亡的部分将士,共有坟墓667座,有姓名者仅40人。
在这个公墓安葬的将士中,中国驻印军唐铁成少将的级别最高,时任战车训练班副主任。我通过各种渠道寻找,竟然发现唐铁成的儿子唐建尧也在四处寻父。如今已经76岁的他还有两个姐姐,大姐86岁,姐弟们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去父亲的墓地祭拜。
父亲牺牲时,唐建尧只有两岁,他至今不知道父亲当年是怎么牺牲的。
唐铁成少将的儿子唐建尧也在寻找父亲的消息
另一处朗通墓地,位于阿萨姆邦玛格丽特县,安葬有400多位将士,有墓碑的只有两个。今年1月时,中国驻加尔各答总领事曾前往祭拜,并表示将与印度政府合作,将此地发展为一个国际旅游点,让更多人知道中国人这段英勇的历史。未料这番话引起台湾“驻印度代表”不满,称各界应尊重历史,任何改变都应征得台当局的同意。
一块被遗忘许久的墓地,如今引来两方争夺。是喜?是悲?
4月5日,中国驻印度总领事陈炳煌祭扫公墓
还应该告诉大家的一点是:安葬萧竹青的墓地,被印度划入“阿鲁纳恰尔邦”,中国称之为藏南,是中印之间领土争议地区。这或许是我们屡次前往未被批准的核心原因。
幸运的是,虽然上世纪60年代两国爆发过战争,但是印方并没有毁掉这些中国军人的墓地,甚至在前些年还进行了修缮。
两国携手抗击日军的那段经历,或许是彼此都在珍惜的宝贵回忆。
王云龙小心翼翼捧着父亲坟上的土(刘玉才摄)
我把从萧竹青墓地带回来的那包土,交给了他的儿子王云龙,他们为父亲萧竹青和母亲张景梅修了一个合葬的衣冠冢,虽然不知母亲生死,但他觉得母亲一直是深爱父亲的。
对于印度政府将父亲所在的无名墓地命名为萧竹青墓地,这让王云龙很欣慰。他最后的期待是,有一天能获得印度政府的批准,让他到父亲的坟前磕一个头。
印度带来的土,王云龙给父亲萧竹青修了新墓
相比来说,王云龙依然是幸运的,毕竟知道了父亲埋葬的地方。而对于更多的烈士来说,能留下名字的也寥寥无几。
我多么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加入寻找“萧竹青们”的队伍,这样我们可以走得更远,尽管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印度保护较好的兰伽公墓
下面是我们从有限的墓碑上抄下的一份名单,希望大家能转发,帮他们找到亲人,让他们回家。
向上滑动阅览
炮四团一营二连无线处军士:潘义球,广西修仁县;
炮五团一营部级连:许伟业;
中国驻印军炮四团:王叙昌;
军士委员会外事局翻译官:胡家韶;
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副官处:李应柏;
炮五团第二补给连上士:黄六溪;
炮三团第四连:五万发;
炮五团一营营部下士:梁章举、胡超;
中国驻印军通信军士:冯荫德;
陆军战车兵少校:杨进儒;
陆军新编第三十师山炮第一营第一连少校连长:王开圣;
陆军新一军司令部准尉司书:焦涵强;
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参谋处少尉司书:史荣源;
中国远征军辎重汽车六团工程连:蒋明荣;
中国驻印军战车保养第二连上士:陈才;
中国驻印军战车保养第二连下士:黄光明;
中国驻印军战车保养第二连中士:周醒民;
湖南湘潭:许泉明;
陆军战车兵中尉:周建中;
重炮第十二团特务连上等兵:李春才;
中央军校十四期一总队炮兵上尉:冯肇元;
中国驻印军新编三十八师上校参谋处长,江西上饶:杨立庭;
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驾驶军士:柳斌;
四川射洪:胡清山;
中国驻印军三十八师八十九团:倪君德;
山东平度县:李殿臣;
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军官队陆军上尉:翦斌奎;
陆军军医:朱尧林;
山东平度县新河镇东张家村:宿肇孔;
炮兵第六团第一连,河北景县:陈锡胜;
战车保养连:许荣生。
(全文完)
作者简介:戈叔亚,滇缅抗战史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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