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李安的电影《色戒》一举夺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香港金像奖、台湾金马奖等多个知名奖项,轰动亚洲。
这部影片和李安导演的风格很不一样,李安自己也曾坦言:“我不做太爆裂的东西”,但也只有李安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
去年李安在金马影展的电影工作坊谈到了自己作为导演在创作影片时的想法,文中选取了《色戒》中打麻将的场景:
▲视频来源于网络
李安:下一个片段就是比第一段要再高一级,我给自己非常大挑战的一场戏,就是《色戒》的麻将戏。
我记得我们当学生的时候,老师教到《关山飞渡》说最难的就是吃饭戏,有十二个人在一张长桌吃饭,他的连戏怎么cover。
▲《关山飞渡》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这么方便,只能在课堂上放影片,看完老师就把剧本给你,你自己做一个分镜表,他再给评语,之后再放那个片段,就会发现原来约翰·福特的拍法可能比我想像中的简单。
或者是希区柯克的《蝴蝶梦》,里面的法庭戏有各个不同的角度,
我们也是做这样的练习。
▲《蝴蝶梦》
《色戒》这段影片是我拍过的Coverage里面最难的,我要用方城之战来表达一个很肃杀的气氛,我要讲的其实是战争片,可是我用几个太太打麻将,用扭曲的人性来表现战争,它是帷幕里面的事情,所以我就用方城之战来开场。
开场的时候一定要先定调,要让观众知道主题、调性是什么,像我就想要肃杀的气氛,因为也有谍报片的成分,所以有疑神疑鬼的感觉,每个人藏着一些心事,关起门来的一种氛围。扭曲的人性,有色、有戒,戒指、戒心之类的,这些元素一开场就要点题给观众。
我就想到用麻将戏,麻将是方城之战,它有好多个层次,首先是麻将的输赢,还有这几个太太的身分地位;在物资困难的时候,她们怎么囤积货物;这四个女人可能都跟易先生睡觉,也是我们讲的「色」。
她们要漂亮,谁知道什么秘密、谁给谁暗示、谁话中带刺、给谁什么牌,这些东西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七、八层东西在里面搅和,怎么去捕捉其实难度非常高。
我还蛮幸运,碰到一位李嘉茜大姐,她以前是李翰祥导演的助理,对打牌的文化非常熟,她是电视演员金滔的太太,金滔讨了八个老婆,每天打麻将,牌经里面都有阶级关系,每天打牌勾心斗角。
李嘉茜就把这套牌排出来,老太太花了大概一个半月,排完之后她说「我这辈子的爱恨情仇都在里面了。」这副牌我们把它记下来,每个take都是从头拍起,打到什么地方、该怎么动作都要规定。
拍到后来有一位大陆的女演员说:「导演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我再也不想打麻将了。」
这场戏我们拍了两个礼拜,一个礼拜拍六天,一天拍十六个钟头,双机拍摄。每一个人有什么心事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双机、打灯、演员表演怎么弄,计划了很久。
我出了一本手册叫「麻将天书」,里面大概有七、八层的意思,每个人通通有规定,每一张牌出手,眼神怎么样,心里在想什么,眼神怎么看、怎么观察,都要做很详尽的规划。
她们还有抽烟、吐烟、吃馄饨,通通要记熟,其实就是连戏,所以整个很麻烦,比吃饭还难一百倍。拍了两个礼拜,场记很头痛,后来我们掉了一卷要重拍,他一想到要重拍,马上头又开始痛,要休息半天才能继续。
这场戏我自己是非常得意,里面有非常复杂的换焦,那时候香港最好的摄影师做二机摄影,都是顶尖的人,调焦距的都是拍过大片的大摄影师,都是武侠片拍到精的摄影组,拍得非常精准。
我们主要的麻将牌是跟人家借来的传家之宝象牙古董牌,跟塑胶麻将的声音不一样,汤唯用这副古董牌,戏就对了,不能用另外一副麻将来拍。
其实拍这场戏觉得很有意思,但拍了十六个钟头眼睛都红了,非常麻烦的一场戏。
Q:请问这场戏这么复杂,那声音是怎么处理的?
李安:就是好的声音剪接、对白剪接会帮你处理,处理不来就重录,就跟动作片一样。像这么难拍的电影,要看什么东西重要,如果对白很重要,那你就对着演员录;如果牌的本身是戏,对白不是很重要的话,我就不会着重在声音上面,现场能够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就重新录。这场戏我可能还是以视觉为重,就跟动作戏一样。
Q:所以最后并没有用到两副牌一起拍吗?
李安:四副吧,因为汤唯的关系拍得慢,比较重要的戏、拍到她的脸时就用那副古董牌,摇过去的镜头其实看不太到牌,但是她还是坚持要用古董牌。
有时候production(现场拍摄画面)很吃重的时候,你可能就会要演员尽量配合,但是像这种戏女主角一出场,观众的心就是要被她勾着走,她是怎么挤到太太们的生活圈里面,都是很细微的东西。
你碰到这种演员,如果声音对,她的戏就很好,她才第一部戏也算天才演员,拍这么复杂的戏就是她最大,虽然是新演员,可是她最重要。譬如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就是水最重要,所有东西都是为水服务,演员就不要啰唆。
一般演员都会知道,像我跟威尔·史密斯拍《双子杀手》也一样,他会知道需要他表现的时候再发挥。
▲《双子杀手》
汤唯可能第一次拍戏不知道,可是她有资质,虽然她是新人,看起来好像我在捧她,其实不是,我们也在新人身上抓到东西、找灵感,所以是很公平的。你要会取舍,有时候很细微的东西,你花很多心力去做是值得的,因为它是电影,它是想像的世界。
Q:这场麻将戏是分成很多段来拍吗?
李安:这个就是很难啦,因为麻将顺手,但灯光、演员不一定顺手,这都要算在里面。尽量以灯光来算,灯光是最花时间的,如果有大牌演员,就以他的精神状况来算。
譬如说今天杨紫琼要哭,这是大事,那就以杨紫琼的哭戏为主去安排时间,大家配合,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需求。
《色戒》这场戏演员都还蛮配合的,我就大概以灯光来算,不过有时候也是看现场拍摄怎样比较顺,摄影dolly有时候要先架起来,我才知道后面戏要怎么配合,通常先拍大的镜头,小的镜头就比较容易了,如此一来怎么连戏大家就比较有概念,演员演练熟了之后再拍近景,大家就比较好搭配。
我记得这场戏大概分四、五段,你也不能让她们从头到尾打牌,这场戏这么复杂,大概以摄影机运动为主,大的镜头定好之后,看缺少什么再钻进去拍。
我们是双机拍摄,如果单机可能要拍更久,双机要看角度的搭配,摄影组、场记、副导帮忙规划,一天大概有哪些大的戏,拍完之后我们再来钻细节、换焦。
还有就是连戏的问题,她们的手要打牌、抽烟、吃馄饨,有时还要秀钻戒,这些都要算进去,我一个人没办法,需要其他人帮忙,但是导演要知道大致的规划。
Q:这种类似偷窥的摄影风格有跟摄影师讨论吗?
李安:对,有跟他们商量。因为我们的片型是黑色电影(Film Noir),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黑色电影的精神,这个40、50年代已经被拍到极致了,后来就有这种方法,也是做这种感觉。
我跟摄影师商量说用颜色来区隔,还有一个大家都用烂的,就是用焦距跟角度,大家都在用,但我们是用颜色,什么是明的、什么是暗的,去想黑色电影还有什么可能性。
有些黑色电影的基本功,像阴影不用说当然是重点,焦距也是蛮大的重点,定焦在哪里、怎么去转换,制造秘密感、情报感。
其实我拍这个片型碰到最大的问题不是摄影,是编剧。因为中文里面没有这个东西,黑色电影很重要的是对白,有一个特殊耍嘴皮子的风格,从比利·怀尔德的《双重赔偿》就用到精了,中文就没有这个文化,这让我很头大。
▲《双重赔偿》
我们有一位编剧帮手詹姆斯·夏慕斯用英文去写,那时候我已经比较知道怎么用英文去表达,在《卧虎藏龙》的时候不是很清楚,《饮食男女》也是一直在想对白怎么转换处理,不只是翻译而已。
拍到《色戒》的时候我就比较清楚了,我们要把它的精神拿过来重写,所以我觉得拍黑色电影最大的困难就是台词,把它的精神融入华语电影,而不是洋腔洋调的电影。
Q:您会特别去做什么事情让演员保持新鲜感吗?
李安:最好是演员能够自己调适,像新演员就有这个问题,一上来就掏心掏肺,才刚开始就把力气用光了。
资深演员就都知道不要这样做,一般资深演员排练再多可能也是白排,他根本就不拿出来好东西,摄影机开始转了之后再拿出来。
那就是要提醒一下新演员,帮他分配,资深演员知道一天要怎么过,新演员可能就太兴奋,第一个镜头通常最花时间,一开始冲太猛后面就没力了。
还有一个重点,就是汤唯跟梁朝伟两人的戏,我一定先拍汤唯,虽然她的天分很高,但是她的神是飘的,梁朝伟可以一直拍都还是很好,他自己会调整,所以我一定会先拍汤唯,再拍梁朝伟,反过来可能就不好了,所以你要帮她调适。
那王力宏就是金牛座的,很帅、很飘逸,但其实他是苦工型的,第六条一定比第五条好,第七条一定比第六条好。
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你都要帮他们设想,像章子怡、凯特温丝蕾还是新人的时候,我拍她们大概都十九岁而已,没有太多经验,导演就要帮她们。我拍过最奇怪的一个例子就是《与魔鬼共骑》,找了很红的歌手珠儿(Jewel Kilcher)来演,我们拍了之后发现她演两个小时就不行了,怎么教都不行。
▲《与魔鬼共骑》
然后她是众星拱月,像托比·马奎尔(Tobey Maguire)这些后来都成名的演员,都围在她旁边,因为他们的戏都在她后面,拍到后来她拍好,再拍他们的时候,他们都累了。
过了两天,还是我们的制片人经验比较老到,他说可能因为两个小时就是演唱会的时间(笑)。那我就赶快跟她说我们不是演唱会,会拍十几个小时,讲过之后她就好了。我觉得制片有时候会提醒,不过主要还是导演的掌控。
Q:您会在前期特别去了解这些演员吗?
李安:其实无从了解起,就跟他们排戏,甚至要到开拍之后,自然就会注意到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也就是观察吧,拍久了就会有经验。
像我拍这部片就蛮有经验了,《理智与情感》那时候就很折腾,要去帮助演员让工作顺利,成功机率就高一点,经验还是有帮助。
▲《理智与情感》
如果早几年拍麻将这场戏,我可能拍不了,其他挑战像床戏,精神折磨就很大,武打片也是,就是差不多觉得自己可以去挑战它了。所以像这场麻将戏就很需要经验,然后掌握工作团队也很重要。
Q:像这场戏大概拍了两个礼拜,当初您怎么去说服剧组给这么多时间?
李安:前期作业的时候都规划好,以我的经验,这种戏就是要拍很久,一般一个礼拜就很多了。我在练习的时候会去观察排戏,想说要去捕捉什么东西,再去分门别类计算需要多少时间。
这个戏比较特别,通常制片说多少时间,我都会尽量做出来,不太耍个性的。这部片多拍了一个半月,这部分我自己出钱。你有资源、有优秀的演员、优秀的摄影师,就尽量让他们拍,我觉得也是一种幸福感。
有些电影是在做工,有些是任性,我今天挑出来的这些片段就是属于任性的,我觉得应该坚持,有些需要妥协,但有些我一定要拍到。
▲《理智与情感》
在美国都把说故事摆在最前面,推动剧情最重要,要像追剧一样要让观众有好奇心往下追,他们觉得这是基本职责。
我是很不信这一套,从来不会说喜欢一部电影是因为它的故事说得如何,但是会说喜欢某个moment或是一个sequence(段落),这是一个视觉性的纯电影体验,那是无法言传的,故事只是把它们串起来。
故事当然重要,但就不是纯电影的东西。拍电影的时候,说故事、感动观众、加入社会议题都很重要,但我做为电影人,有些纯电影的体验才是我要拍电影的原因。
我希望你们都有这种段落可以为它拼命,一定要做到过瘾,把心里的东西宣泄出来,那其实是蛮可贵的,但你也只能选择,不太可能整部电影都这样拍。
Q:像导演觉得这种重要的片段,您是会在前期就执行它,还是有别的计划?
李安:不一定。这部电影有比较多任性的东西,抓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这场麻将戏算任性、也算野心吧,学电影以来就知道这东西很难弄,所有最难弄的东西都加进去。
另外也要比喻战争,没有实际的战争场面,是用间接的影射,《色戒》是色跟戒,《卧虎藏龙》是卧跟藏,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
我在拍之前会盘算,我会跟工作人员、制片说:「你们不要给我打折扣,其他戏可能没有关系,但是这场戏我一定要做到。」
▲《卧虎藏龙》
《理性与感性》我是去打工,别人给我剧本,我就是去导而已,但是凯特温丝蕾的生病戏有珍奥斯丁原著的精髓,我就说你们不要烦我,这是我的电影,我就是要任性地拍,这也是很好看的一段。
你会知道这部电影有某些段落或moment特别重要,或是你觉得非拍不可,那种追求是无以名状的,其它起承转合的东西只是供出需要的养分,当那个重要的段落来的时候,所有前后的东西都要去支持建构那个创作的可能性,这是比较艺术的东西,很过瘾。
文章内容来源:金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