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这周走了,我知道这事情,还是因为看到远在美国的表妹发出来的朋友圈,然后赶紧打电话回家询问。姥爷九十几岁了,按照俗话说,这是“喜丧”。可是姥爷的离去,却赶上了这样的一个时间。因为疫情的缘故,养老院在一月份就已经停止了家属探访,这几个月以来,家人都只能看工作人员拍摄的视频。从前每周儿女们都会去探望,可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却不得不隔绝开来。
姥姥是2018年初离开的,2年后姥爷也走了。我并不熟悉姥姥姥爷的生平为人,我认识他们的时候(就是我开始有记忆起),他们已经老了。我不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故事。妈妈说姥爷曾经是个土八路,姥姥比姥爷小一些,父母早逝且亲人不多,于是单位就撮和他们成为一对,让姥姥有个人可以依靠。妈妈说姥姥年轻的时候是个倔强又任性的姑娘,而姥爷总是不言不语、“装聋作哑”的顺着姥姥的一切。
我不了解他们作为个体是怎么样个性的人,但是我记得他们对于我来说是怎样的亲人。我小时候总是生病发烧,和别人用手去摸额头感受温度不一样,姥姥总是喜欢用嘴靠靠着我的脑门,蹭一蹭,然后说“不烧”。姥爷带我出门溜达,路上我看到马路边有卖金橘的,一块钱一斤,姥爷给我买了八毛钱的,小贩把金橘装在牛皮袋里,我一路拿着回家。后来妈妈说,姥爷可抠门了,也就只有舍得给孙女花钱。
我到现在依然清晰的记得最初的姥姥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会说“姥爷家”)。那时候我特别小,姥姥家在北郊区,爸爸妈妈骑自行车,我坐在后车座扎着的小椅子上,要骑上一个多小时。有时候是坐公车,我那时候太小了,想不起更多细节,但是好像北方冬天黑得早,妈妈抱着我,车开着开着,天就黑了。
最初的姥姥家是在一楼,一室两厅,老房子没有客厅。穿过玄关之后,首先是朝南面的小房间,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房间总是明亮的。屋子里面对面摆放两个大皮沙发,应该是可以拉开当作床用的。沙发上摆着好多垫子,我和表妹、表哥经常在这个屋子里搞“枕头大战”。屋子的一角还有鱼缸,养着很多热带鱼。小时候,我有一次在姥姥家玩吹泡泡,剩下一点的肥皂水,我因为偷懒不想跑去厨房,就顺手倒在了旁边的鱼缸里。我想我们平时用肥皂洗手,肥皂水肯定是安全的啊。结果转天,一缸的热带鱼都翻了白眼。我给鱼缸杀毒的故事,被全家人时不时就提起,一眨眼就三十年。
小房间斜对面是朝北的大屋,有些昏暗。屋子里放着大铁床,床上摞着高高的几床被子,我小时候总喜欢爬上去,再跳下来。我记得屋子里还有一个高高的大衣柜,姥爷总是把他下酒吃的东北大腊肠用纸包了放在柜子顶。我从小就是个顽劣的小朋友,东西藏到哪里都能翻出来,可是再怎么样,也不好意思公然踩着凳子去偷腊肠,何况也不一定够得到。于是等到吃饭的时候,姥爷给自己斟上了酒,然后从柜子顶上拿下来香肠,各分给我和表妹半根。那个香肠真好吃啊,都是肉,一点也不油,越嚼越香,好像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香肠。
我父母是双职工,上小学时候,每周二下午学校都放半天假,我只能被锁在家里。到了寒暑假,便可以住到姥姥家去,有时候表妹也会在,我们一起睡在大房间的沙发床上。姥姥姥爷睡前听广播,不记得是先听评书再听相声,还是反过来,但是我记得十点钟电台整点报时的滴答声,那时候节目完毕我已经睡意朦胧,不记得是谁关掉了收音机。
姥爷正式退休之前,好像是北辰区图书馆的馆长,我对这个职位的认识,仅仅就是姥姥家里有读之不尽的武侠小说,一本接一本。妈妈说姥爷读书也不上心,经常把读过了的书下次又借回来,当作新的读。我住在姥姥家,大概二三年级字认得差不多了,就跟着一起读。我爸妈以为我的启蒙读物,是他们给我买的连环画版世界童话名著和世界文学名著,其实还包含姥爷的好多二流武侠小说。
我从小就特别爱睡觉,寒暑假在姥姥家更是睡得肆无忌惮,日上三竿也不起床。姥爷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郑一圈”,因为我总是能妥妥的睡上十二个小时,钟表转一圈。那天表妹在朋友圈忆起她的爷爷是个“段子手”,我想想的确是。我那时候在学校得了三好学生,姥爷非得说我是因为“吃好、玩好、睡好”才得的荣誉。初中的时候,爸爸给我整了只小猫咪养,姥爷怕我耽误学习,非要给我讲个故事,故事就一句话,“有个小孩,她玩物丧志了”。
姥姥和姥爷个性不同,小时候姥姥一直是我的偶像。她经历过两次大手术,胃被切掉了大部分,因为乳腺癌,也少了一侧的乳房,这一切都在我懂事之前发生的。我只记得姥姥用我们过年时候的灯笼罩,切了一半,给自己缝了内衣。我从来没有听过姥姥抱怨。小时候我们一起去北戴河玩,姥姥带回来很多的贝壳,用胶水粘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造型摆在家里,活灵活现。全家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她和姥爷会手牵手,她的儿女们在背后戏谑地说“看那一对老头老太太不害臊”。我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在姥姥家住,我们饭后照例去遛弯,在路上姥姥突然对我说,“你马上要面临一场长跑,你要坚持下来”。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即将到来的六年级和小升初,后来我考了全校第二名,上了天津一中。
之后我长大了,初中、高中、上大学、读研究生,再后来,又工作了,生活中有那么多烦恼,读书,考学,恋爱,工作,我都快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可是每年的春节,我最期待的依然是大年初一全家一起去姥姥家。不大的客厅要坐满14个人,有的人坐在沙发,有人坐个小圆凳,桌子上也挤满了菜,可是厨房里大姨夫或者老舅或者老舅妈,依然不停的炒。姥姥姥爷更老了,他们坐在桌前不再多话,更多的是看儿女热热闹闹的喝酒和胡侃,然后饭后收了桌子和儿女打上几圈麻将。小孩子们(即使工作了,在这里我也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吃了饭就早早下桌,去一旁聊天或者看电影。
这几年由于一些原因,姥姥姥爷住进了养老院。姥姥走了之后,姥爷的神志也不再清醒,在养老院里要插着胃管维持生命,否则无法按时进食和喝水。我回天津的时候,有时候去探望姥爷,可更多时候是不敢去,害怕看到他神智不清不再记得我,可是我内心更害怕的,其实是姥爷心底依然神志清明,只是困在了无法再掌控的躯体里。
姥爷走了,去了天上和姥姥相会。我想象他们现在的样子,依旧是我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已经老了却还健康,还可以手拉手,一起在天上。只是我再也没有姥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