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在黑龙江省东部，佳木斯市桦南县街上走着的韩佳，听到了一声巨响。

“我被吓到要缓好几天，今晚基本不会睡。”11月7日的凌晨，韩佳告诉南风窗。

听到声响后，她在小区群里看到了更多的视频：室外还在大雪纷飞，但家隔壁的体育馆已经坍塌。从小区楼更高的视角望过去，这座体育馆变成了没有楼顶的大窟窿，底部已是白雪皑皑。只有四周墙体还坚挺不倒，周围响起了警笛声。

“这是赶上地震还是爆炸了？眶地一声，”韩佳也拍了一个视频，边说道，“但愿无人伤亡。”

桦南县政府新闻办随后通报，11月7日0时35分，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部分坍塌事故现场完成救援。事故发生时，现场共有7人，其中3人自行脱险，1人轻伤，3人遇难。目前，俱乐部负责人已被警方控制。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

救援现场 / 新华社

雪中被困的这7人，均为初中生。

据新华社通报，6日，他们相约18时许到悦城体育俱乐部打篮球。直到19时20分许，有学生发现屋顶异常并向门口跑去。

随即屋顶发生坍塌。

这是今年第二起黑龙江省体育馆发生的坍塌事故。

第一次发生在7月，齐齐哈尔市的一座网架体育馆坍塌，造成11人遇难。问题随之出现：体育馆为何容易塌？

为什么是体育馆

按照韩佳的印象，桦南县坍塌的体育馆，属于家附近悦城小区的设施。

“已经使用了一段时间，一直以来没什么毛病。”

桦南县政府网站对事发地曾有过详细的介绍：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位于桦南悦城广场城市综合体范围内，被酒店、商住楼包围，周边建有幼儿园、小学。

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坍塌前外部照片

2018年开业时，当地网站介绍，悦城广场是桦南县招商引资项目之一，总投资约4.3亿元。“项目定位于追求高品质生活的高端人士，打造最具影响力的商业综合体模式。”

2023年11月6日19时20分，悦城健身体育馆发生坍塌。

据介绍，这是一座2017年7月开始建设，2018年7月竣工的体育馆。这座体育馆分为两部分，东边是两层建筑，屋顶结构形式为混凝土结构。

坍塌部分却位于体育馆的西部，为单层建筑。这部分的屋顶结构形式，为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

多位建筑资深从业者都告诉南风窗，H型钢梁结构是体育馆中一大主要结构。

H型钢 / 视觉中国

有16年从业经验的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陈书告诉南风窗，钢梁结构适用于体育馆、机场等占地面积较大的建筑。

上述结构与7月黑龙江齐齐哈尔市造成11人遇难的网架状体育馆有相似之处。“本质上来说，二者都是我们业内所说的，框架结构或者混合结构，”陈书解释，“（它们）中间没有柱子和墙体支撑，屋顶跨度很大。”

在业内人士看来，这类结构尤其考验屋顶的承重力。陈书介绍，普通的混凝土建筑楼，业主可以在屋顶上方种菜、挖水池，有一定的冗余载重。而混合结构不同，其屋顶跨度大，需要“严格控制屋顶荷载。”

“正常情况下，（屋顶）上面不能堆东西，甚至对人的活动也有限制。”

低负荷的网架结构，让日常利用这一建筑时变得格外谨慎。大树介绍，正常情况下，施工单位在施工前，要编制施工组织设计，其中会对吊装、临时堆料等做出技术论证。

2016年5月，香港城市大学体育馆也曾出现过类似坍塌。据港媒报道，当时，1200平米的屋顶突然全部掉落倒塌，导致3人受伤。

香港城市大学体育馆坍塌现场 / 视觉中国

根据香港屋宇署长达1年的调查，最终报告显示，这一事故是由于校方私自加厚屋顶地台和绿化带，导致屋顶负荷过重。再加上雨后的积水，进一步加剧屋顶负荷。

坍塌因此发生。

变重的积雪

只是，从当下披露信息来看，并未发现悦城健身体育馆屋顶存在过度承重。11月的佳木斯，与往常略有不同的，便是2023年第一场暴雪的来临。

这是一次从11月4日在中国北方地区持续发布的暴雪、寒潮预警。11月5日，黑龙江省领导在气象调度大会上强调，“此次暴雪及雨雪冰冻天气，持续时间长、降雪量大，灾害种类多，特别是东部地区可能突破历史同期极值，形势严峻复杂。”

11月6日晚，桦南县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对媒体表示，房顶坍塌与降雪有关。

坍塌体育馆门外地面和车顶都堆积着厚厚的白雪 / 受访者韩佳提供

有些特殊的是，11月冷酷的雪，还携带湿湿的水汽，将刺骨的寒气带到东北地区。据“中国气象爱好者”报告，这轮袭击东北的暴雪，一大特点是雪非常湿，很多地方还伴随着雨和冻雨。

“所以这次东北的积雪非常重，非常滑。”

变重的积雪，会是让体育馆坍塌的主因吗？

陈书和大树都抱有怀疑。

陈书告诉南风窗，东北地区容易积雪，因此，建筑在设计时就必须提前考虑到这个因素。越是寒冷多雪的地区，屋顶的雪荷载要求就越高。同时，建筑还需以多重设计来规避这类风险。

比如，从现场图来看，坍塌的悦城健身体育馆屋顶不是平的，而是有倾斜坡度。“这是很常规的设计，就是为了让雪易于滑落，避免挤压在屋顶，”陈书说。

从现场图片看，体育馆屋顶有一定倾斜坡度 / 受访者韩佳供图

北京市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大树介绍，我国在2012年发布的《建筑结构荷载规范》，便结合全国各地风压雪压大小情况，规定了全国不同地区的建筑风荷载和雪荷载。

上述《荷载规范》显示，黑龙省齐齐哈尔市，按建筑设计基准期50年来算，雪荷载是每平米40千克。而位于齐齐哈尔更东边的佳木斯，雪荷载的要求更高，为每平米85千克。这一要求远高于黑龙江省的哈尔滨市、漠河市等大多数地区，位于全省第二。

换句话说，如果是合规的佳木斯市建筑，理应能够承载更重的积雪。

两人同时表示，这个落成于2018年的建筑，属于新建钢结构建筑行列，“不至于（因为）腐蚀严重（坍塌）”。再加上，“越是新建的建筑要求，我国对建筑材料和荷载量都比过去更为严格，”陈书说。

叠加上述因素，让两位从业者对体育馆的设计本身表示怀疑。

大树分析，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是建筑本身设计抗意外能力较弱，也就是结构的稳健性较差。

上述结果也是因为钢结构的特殊性导致的。他介绍，混凝土建筑一般是整体浇筑的，“即使局部失效了，旁边的梁、板也会起作用，拉住不至于垮下去。”

相比之下，“钢结构的受力构件一根根是分离的。靠有限几根钢梁，一旦出现意外情况，一根失效，容易把旁边的都拉下水。”

公众的疑问需要回答

据新华社报道，坍塌的体育馆施工单位为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海峰伟业），监理单位为佳木斯三江建设（以下简称三江建设）监理公司。建设单位为黑龙江省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于2020年7月通过验收。

企查查显示，施工单位海峰伟业是一家正式员工共计15人的建筑公司。2022年，该公司实现营业收入3002万，其中，利润总额为1661万，利润率达55.3%。

除了成为悦城广场城市综合体项目的施工方，黑龙江省公共资源交易网显示，该公司自2017年来，便中标了多个政府项目。其中，包括保障安居工程、老旧小区改造、公共停车场、医院和急救中心、工业区衍生道路及城市综合体等项目的建设和维修。

但海峰伟业有多起承揽合同纠纷和追索劳动报酬纠纷。

海峰伟业司法诉讼被执行人6人，劳动纠纷1例，其他纠纷1例，行政处罚1次，经营异常1次 / 企查查

三江建设是体育馆的监理方。南风窗查询“标找找”建筑业数据服务平台发现，2020年9月后，这家公司用于监理房屋建筑工程、市政公用工程）的质量监管体系认证（ISO9001），已经显示过期失效。

2023年7月24日，齐齐哈尔坍塌事故发生的次日。桦南县政府网站显示，桦南县委副书记、政府县长程显峰曾来到悦城广场健身体育馆进行安全工作落实情况。

消息称，程显峰在这一过程强调，文化市场经营者要履行好安全生产主体责任，杜绝麻痹思想，时刻紧绷安全生产这根弦；相关职能部门要督促各文化娱乐场所落实安全生产制度，进一步强化日常监管，发现问题要及时督促整改到位，坚决遏制文化市场生产安全事故发生，切实保障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确保文化市场安全生产形势持续稳定向好。

11月7日凌晨，佳木斯降雪持续。清晨6时，佳木斯气象台继续发布暴雪、道路结冰、大风、寒潮预报。但夜不能寐的韩佳想不通：“东北又不是第一年这么下雪，别的建筑怎么没事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大树、韩佳为化名）

作者 | 朱秋雨 实习生 林小曼

编辑 | 向由

排版 | 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