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或许能抚平伤痛,可长在心窝的刺总不愿放过伤心的人,每一次都刻骨铭心。26年,这根刺在刁山云心里一次次被磨平,又一次次疯狂生长。她说她有气,气自己不该把才9岁的小儿子送去武校,气凶手把个人恩怨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更气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声对不起。

2023年5月6日和7日,发生于1997年致7死130人中毒的安徽和县武校投毒案两名嫌疑人落网。该案尘封26年后,11月1日,将在马鞍山中院开庭,真相将被揭开。

连日来,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走访多名受害人及家属、嫌疑人家属,通过他们的回忆,试图还原案发时的情景和26年的经历。

送中毒师弟上车的男孩走了

安徽马鞍山含山县清溪镇村庄的一处树丛里,埋着汤自平儿子和老伴的尸骨,他说老伴是带着遗憾走的,墓穴里他还给自己留了位置。

在儿子的墓碑前,76岁的汤自平双眼泛红,粗糙的手指轻抚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慢慢开口。“小宝(汤玉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3个姐姐。小宝很懂事也很讨喜。15岁那年,因为没考上高中就送到了和县南北少林武校,想着能学文化课还能锻炼身体。会武术也是一技之长,以后也能找个事干。武校管得严,平时很少回家。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孩子已经出事了。”

汤自平说,1997年6月30日,听闻武校有人中毒后他就赶了过去,武校没有人,周围医院也没有人,到和县人民医院拼命寻找,才在太平间见到儿子。“(儿子)吐得全身都是,没命了,我当时都哭死了。”后来,汤自平才知道,事发时,16岁的儿子把师弟们送上了去医院的车,自己没赶上,再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他年龄大,愿意照顾小的,可谁能想到……”

在汤自平的老屋有一张掉漆的黄色铁床,屋里没有更多摆设,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汤自平说,这张床是小宝出生的床,上学后每次回家都住这里,前几年他修缮了老屋,经常回来住,看着老屋就能想起儿子。他还有个不离手的黑色皮包,不少地方已经泛白。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照片说,老伴在世时总是抱着相框看,临终时也是看着(小宝)照片走的。老伴走后,他把照片取出来和小宝的初中毕业证、团员证一起随身带着。

26年,照片的塑封边已有些开裂,照片里帅气的男孩笑得阳光,只有16年的生命成了父母一辈子的遗憾。“看着别人家的儿子都长大了,怎么能不想,如果小宝还在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小宝没出事,老伴的病也没那么重。现在有人问起来,我只能拿出照片让人看看。我们都能去死,为啥让我儿子死。26年了,走不出来。怎么能不想啊。”汤自平嗓音沙哑,抖着手捧起儿子的照片。

“今年5月,公安通知我们凶手抓到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去坟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伴,也是对她有个交代了。”汤自平说得平静,可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疼。他说,还想听凶手说句道歉,想去庭审现场听听到底有多大的仇要给孩子下毒。

案发当天和汤自平一起去医院的女儿说,头一天还接到弟弟电话,告诉她们(1997年)7月1日去看演出,再见到时已是弟弟的尸体。这么多年,她们姊妹三个,总还是愿意叫弟弟小宝。

一张特殊的合影

1997年,和县南北少林武校发生投毒事件后,7名遇难学生的家长拍了一张合影,大家计划着去给孩子们讨个公道。这张照片被刁山云和钱发荣收藏在家里。

出事后,刁山云和钱发荣把11岁的儿子钱敏安葬在巢湖老家的一处公墓里,墓碑上还特意刻上了“和县南北少林(武校)第一代弟子”。刁山云说,之所以要写上武校的名字,是想让来祭祀的人都知道是在武校去世的,也是在心里赌气。

“家里两个儿子,小儿子调皮。我们又在外面做生意,朋友说这个武校口碑不错,能学文化课还能学习武术,一年学费5000块。我想着只要能学到真本事,别惹事,等到18岁就送他当兵,一辈子就能平平安安的了。”钱发荣说,学校是寄宿制的,家长每周都会去学校看孩子,付某某就是他们的教练。每次去儿子都会展示自己新学的武术动作,还和他们说教练对他可好了。

“教练付某某和我儿子住一个房间,儿子也听他的,让干嘛干嘛。我们觉得有这样的教练管着也放心。”在刁山云拿出的一张照片里,付某某站在几个孩子的身后,看得出是付某某带着学生游玩的场景。

得知噩耗那天下着大雨,钱发荣得到儿子中毒死亡的消息后,带着妻子没命地往和县人民医院赶。“医院人太多了,不让进。我翻墙进去,在太平间没找到,就去病房找。我儿子衣服上、脸上都是呕吐物,“医生给打上了点滴,我还觉得没事了。”钱发荣和刁山云抹着泪说,当时想把孩子送到合肥的医院去,可校长说要是送合肥出了事就不管了,和县去合肥还在修路,怕耽误抢救就留在了和县。第二天下午孩子全身抽搐,没抢救过来。

“出事后付某某、朱某某跑了,校长彭某某下葬时送来个花圈,就再联系不上了。孩子毕竟是在武校出事的,还是因为他和凶手有矛盾,可他连句道歉也没有,我心里气。”刁山云说,事发后的那几年,他们7家失去孩子的家属经常到公安局去打听案情,没消息,后来就慢慢放弃了。

今年5月中旬,和县公安局民警找到钱发荣时,他不敢相信过了26年还能把人抓到。

在距离巢湖50多公里的和县,刘文芳正在安抚着老母亲。她说得知凶手被抓,母亲的情绪就很激动。26年,母亲经历了丧子、丧夫,每次想起来身体都受不住。“弟弟是大年初七出生的,别人家过年都热热闹闹的,我家过年就想起弟弟,所以我妈总是哭。”刘文芳说,11月1日,她会一大早给母亲准备好药就去马鞍山参加庭审,这几天她到弟弟的墓地去看了,希望弟弟知道这个消息能安息。

“因为这件事,我们7家人成了患难的朋友,就一个目的,让凶手受到惩罚。我真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都是自己的徒弟,怎么能下得去毒。我们约好一起去庭审。”刁山云哭着说这话时,手紧紧攥着。

10月30日,开庭前两天,刁山云和钱发荣去了儿子安葬的公墓,透过铁门望着墓碑的方向,眼里满是苦楚。傍晚,钱发荣给校长彭某某打了电话,无人接听。之后他发短信希望能见一面,也没有得到彭某某的回复。

刘文芳和汤自平说,这些年也始终没有彭某某的消息。

根据受害人家属提供和公开信息,上游新闻记者多次通过电话、实地走访,想要找到彭某某,结果和受害人家属一样,未得到回应。

“不知道开庭他会不会去,我想要听他们说声道歉。”刁山云说。

26年,等待,成了他们唯一的执念。

师兄弟因利成仇教练投毒

风光一时的和县南北少林武校,在投毒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关停了。如今这里已变成垃圾堆场和殡仪馆。就连当年抢救武校孩子的和县人民医院原址都在2014年医院搬迁后,改变了用途。当年轰动一时的投毒案件,已谈出城市记忆。

今年5月,嫌疑人付某某和朱某某相继落网,26年前案发时的场景又回到了钱发荣和受害人家属的眼前。据朱某某的哥哥说,朱某某和彭某某曾是师兄弟。

起诉书中提到,1994年左右,朱某某和彭某某在和县经营少林武术馆。在经营过程中两人发生矛盾。彭某某离开后另开了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并带走了大部分师生。朱某某对此怀恨在心。1996年8月,付某某在彭某某经营的武校任教。在任教期间,因琐事逐渐对彭某某心生不满。后来,朱某某和付某某二人经他人介绍后认识,并得知二人均是河南开封某拳击馆师兄弟,在相处过程中,付某某、朱某某均表达出对彭某某的不满,遂决定报复彭某某,把彭某某的武校搞垮。

1997年6月的一天,付某某、朱某某商议决定使用投毒的方式报复彭某某,付某某实施后由朱某某支付给付某某5万元,朱某某当场支付付某某500元。1997年6月20日,付某某从武校辞职后回到老家,并从村中一卖老鼠药男子处购买了两包老鼠药。

1997年6月29日下午,付某某携带两包老鼠药等物品乘车来到和县西埠镇,付某某当晚从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南边窜至武校厨房内,将两包老鼠药投放在厨房南侧桌上红色塑料盆内的咸豇豆上,搅拌后从原路逃离,之后乘车离开和县。

提到这些年的追凶过程,马鞍山市公安局副局长汪俊生介绍,1997年6月30日7时许,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约130名师生吃过早饭后出现呕吐、抽搐等症状。专案组在案发现场勘查提取了相关物品,均检出毒鼠强424成分,对七名死者死因进行鉴定,均系424鼠药中毒死亡。综合研判,认为与事发学校校长彭某某素有积怨的付某某、朱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两人案发后潜逃。1997年7月14日,公安机关对付某某、朱某某全国悬赏通缉,持续追捕。

汪俊生说,二十多年来,专案组相继辗转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行程数十万公里,走访人员200多人,核查各类信息数万条。2022年下半年,专案组在贵州发现了朱某某的踪迹。今年5月初,福建晋江警方利用大数据分析,发现在一皮革厂打工的男子与嫌疑人付某某存在相似体貌特征,经两地警方反复比对确认后,立即将其控制。专案组于5月6日晚11时许,驱车12小时赶赴福建晋江,经初步审讯,付某某向公安机关交代了犯罪经过。5月9日,付某某被押回和县。

5月7日清晨,专案组在贵州贵阳市,将隐匿身份并在当地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的朱某某在厂内抓获。5月8日凌晨,朱某某被押回和县。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梳理线索,得到一点消息就赶紧过去核查,每一次都希望线索是真的,凶手能落网。”和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金鑫全说,凶手落网才能松口气,每次提起这个案子,几代民警都揪着心。

两人落网后,已经退休的和县公安局原刑侦民警李书林喝了酒。“我身体不好,不能喝。妻子问我为啥喝酒,我说当年我办的案子破了,能抬头了。”李书林说,26年心里的石头落地,终于对家属有了交代。

嫌犯妻子10多年后才知丈夫真实身份

10月27日,法院发布消息后,投毒案又在当地引发高度关注,在嫌犯朱某某老家,也多了些打听消息的外乡人。朱某某的堂哥、堂嫂说,虽然联系不多,但是没想到他能做这样的事,这些年都没他消息,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能让他和付某某想到下毒?朱某某哥哥回忆了彭某某和朱某某初办武校的故事。朱某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学没毕业就到市场卖鱼,因为年龄小总是受欺负,15岁时和父亲说想要去学武术。在河南学武术回来后,他跟着家里养了几年鸭子。23岁左右,他的师兄弟到和县玩,两人就有了开武校的打算。

“武校开始学生少,干了一段时间他师兄弟就走了。他又和另一名师兄彭某某一起开。起初也不好,我们家养鸭子的钱几乎都贴给武校,彭某某到外地打广告的钱都是我出的。后来生意好了,两人矛盾就多了,彭某某单独出去办武校,我家武校也还一直开着。其实,生源也还可以。”朱某某哥哥说,事发当天他听说后,以为是食物中毒,还打电话嘱咐朱某某要注意武校食堂卫生。七八天后,家门口来了几辆警车,他才知道南北少林武校中毒和弟弟有关,而此时弟弟朱某某已经跑了。

“他跑了后,我还被调查过。最苦的就是他女儿,当时才不到一岁。孩子母亲改嫁后,是奶奶帮着带。因为流言太多,说她爸爸投毒,丫头读到5年级后就没念过书,现在和她母亲在外面打工。”朱某某哥哥说,朱某某离开老家就再没和家里联系过,父亲去世时也没他消息。今年5月10日,朱某某哥哥收到一封信,里面是一张和县公安局给朱某某家属送达的《指定居所监视居住通知书》,他才确认弟弟还活着。“家里条件不差,我想不出他为啥要干这样的事情,希望开庭的时候能搞清楚真相。”

朱某某和付某某这些年到底在哪儿?汪俊生说,朱某某交代,为逃避公安机关打击,他隐匿真实身份,先是在江西鄱阳县躲藏了2年,后又窜至浙江杭州市打工,先后在江西上饶市、贵州贵阳市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

潜逃后的付某某也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先后流窜到江西新余市,福建德化县、莆田市、晋江市等地,以打零工为生。因害怕身份暴露,他不敢登记身份信息,在应聘工作时从不挑岗位,被拖欠工资也不敢维权。就连谈恋爱,用的都是假名字“付毅”。

“我们是2011年经我弟媳妇介绍认识,最开始我在广东他在福建,后来我到福建找他,他当时在福建的皮革厂做辅助工,一个月3000多元。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不幸的婚姻。看他人不错,我们就在一起生活,还有了儿子。他很少说以前的事情。问起来就说自己有两个姐姐,因为我们很少出门,这些年就坐长途车回过一次我娘家,所以我都没见过他身份证。”付某某妻子说,付某某是在送孩子去补习班后被带走的,那天下着雨,孩子看到了他被带走。“现在一到下雨天和周末孩子就哭,想找爸爸。我当时在上班,事后才知道他之前犯过事,还有他的真实身份。以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带着孩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付某某妻子眼睛红肿,说起这几天的经历泣不成声。

付某某的二姐也是在弟弟被捕后才知道还有个弟媳和外甥。“他是我家大弟弟,小弟弟19岁时去世了。小时候家里人受欺负,他就出去学武。回来以后开过武馆,因为身体原因和前女友分手后就去安徽打工,刚出去那几年还回来。公安找上门后,就再也没有他消息。父母不知道他出事,总是问。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没了。”付某某二姐说,这些年她们一直在广东打工,这也是第一次和弟媳见面。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干违法的事情,只要是他做的就得认。都是父母的孩子,人家父母得多难受。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替他说声对不起。”付某某姐夫说。

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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