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昊苏
近日,2023雨果奖揭晓,将最佳短中篇小说奖颁发给了中国科幻作家海漄的《时空画师》。这也是中国科幻作家第三次获得这一奖项。
该小说融悬疑、科幻、古风诸般风格于一手,文笔流利,情节易懂,阅读感受顺畅。故事从故宫博物院闭馆日出现的黑斑鬼影写起,警官周宁在他人的不理解中调查真相,被“鬼影”附体而穿越到历史长河之中。原来,“鬼影”是一位患有离魂症的宋代少年,也正是因为身患离魂症,使得他在高维空间中洞察色彩、光影乃至未来,视低维世界如袖珍盆景。凭此异能作画,少年成为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也因洞察历史结局而惨遭戕害。这一故事源于王希孟(小说改为赵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的传奇。
时空洞察与高低维度
以《千里江山图》为灵感来源,《时空画师》从创作效果来说无疑是成功的。自2017年故宫博物院展出此画以来,《千里江山图》吸引了社会公众的热切关注,俨然“超级IP”。《千里江山图》长达11.91米,卷帙宏阔,细节精微,设色鲜艳。然而,与本画的大制作相比,作者信息却聊胜于无。卷后的蔡京跋文中,称作者为“希孟,年十八岁”,连姓氏尚且不详(今存最早称其姓王的文献来自清代),其他记载尽付阙如。来无影、去无踪的少年天才,究竟如何画出这样的辉煌经典?这为历史书写留下了深深的遗憾,也为文学家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对《千里江山图》的关注多,资料少,这正是足够理想的文学题材。作家既可以不受文献成见的拘束,又可运用“历史感”以达到特定的审美效果。在既往部分历史题材作品的阅读-研究范式中,历史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纠缠扭结往往超乎想象。驱使历史素材进行虚构创作的文学家,是否也在不断地改写着我们对于历史的想象,并反过来令文学作品成为揭示历史的钥匙?从《千里江山图》到小说中的《千里饿殍图》,表面上看不过是令“后见之明”穿越时空的又一次押韵,但“科幻”设定让这种洞察显得更为合理,并在某种程度上刺激我们的想象:能否在本文的科幻背景之下,建构出一个更加宏大的、与古典艺术家心灵共振的“离魂宇宙”。
《时空画师》描写了“从高维世界俯瞰尘世”的境界。画家赵希孟从未迈出府邸一步,却能亲眼遍见天下大好河山,并将其画入山水长卷。这正是中西艺术与哲学的重要差异。西方画流行的焦点透视画法,写生成果与画家观察对象的视角相对应,而中国画家尽管同样看重细节描摹,却并不凝滞于某个固定角度,而是热心于“上帝视角”的总览式创作(按西方理论称之为“散点透视”)。我们耳熟能详的杜牧《江南春》,是诗中“尺幅千里”的典范:在有限的容量中涵盖广阔的世界——千里莺啼、多少楼台,在寥寥几笔中即已点染。
而今存之《千里江山图》则不止于此,视万里世界如袖珍盆景,既有高维度对低维度的俯瞰,也包含画家对山水细节的精准把握。在小说《时空画师》中,高维度不仅包括空间变换,亦可以轻松洞察时间迁移,画家由此形成了对未来世界的洞察,彰往察来,显微阐幽。被“鬼影”附身的当代刑警周宁,也因之升维,发现现实中的汽车不过是“有着精密内部构造的长方体”。能洞察此端者,世界不过如同画家笔下的“骷髅幻戏”,从而呈现出瑰丽且特异的世界观。《庄子》中曾经写过庄周与骷髅的对话,看似乐死恶生,其实象征着一种超越之境。《时空画师》将此超越境界落脚于“苦难并不会妨碍这个世界越变越好”,又将表现北宋宫廷审美的《千里江山图》额外赋予了历史忧患意蕴,是一种颇值深思的解读。《庄子·逍遥游》讲过传统哲学中的至人境界,“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此类意见在《时空画师》中也有展现。圣人也好,大艺术家也好,当进入某种特殊境界之后,都可以不受经验世界和现实逻辑的限制。在科幻设定之下,这一意见仿佛同样更容易被读者所接受。
本体与混融:科幻之为设定
在许多读者心中,科幻小说往往有“硬科幻”与“软科幻”的概念,并由此生出无穷争议。科学设定足够扎实可据,并在小说情节中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这类作品一般容易被归入“硬科幻”的行列。而着眼于文学角度,只将科幻看作服务于故事开展的设定,作家本人的思想取向和审美趣味并不比其他小说同行更加“硬核”,此类作品的科幻属性则更“软”一些。我们知道,分类原本是为了便于理解,本不存在什么金科玉律,“软”“硬”间也没有绝对不可逾越的界限。但是,对“科幻”小说的“科”与“幻”,或“科幻”与“小说”的认知不同,影响着书写和阅读的不同立场。
以往学者对金庸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有过相当独特的评论——假如抽离掉小说中的武侠书写,仅看其中的杨过、小龙女等爱情故事,仍然不失为一部佳作。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说是“类型小说”超越“类型”局限,争取“文学”评判、以提升其“历史地位”的代表性特征。从另一角度来看,小说借鉴某些“类型”作为设定,也比将“类型”作为核心卖点,能够带来更多的创作可能性。“类型小说”之“瓶”,究竟可以容纳哪些“酒”?在小说史家笔下,往往称之为题材的混融。将某些“科幻”或“奇幻”现象作为一种特殊设定,由此打破现实世界和传统写法的限制,在推理小说这一门类中即有成功先例。科幻推理小说(或称设定系推理)至少可上溯到著名的阿西莫夫,但从今天来看这一特殊流派,至少有两重意义。其一,以科幻或超现实的设定来营造新的谜团,有助于缓解传统本格推理的部分创作压力(比如,“密室”的形成,可以通过超现实设定实现,提供新型“暴风雪山庄”)。接受设定而推理结局,乃至从推理设定开始进入文本,都提供了许多新的尝试空间。其二,当科幻只是一种服务于文学叙事的设定之后,不论“硬”“软”,都仅仅是评价小说的一翼。另一翼或者更重要的一翼则在于:什么是好的小说。
雨果奖对科幻似乎持相对宽泛的标准,这一世界级奖项的评判角度,显然会对作家产生深刻影响。在世界文学的新图景中,哪些中国文学已经“走出去”、如何继续“走出去”,成了如今备受瞩目的核心议题。在面对不同文化语境、价值观念的读者和批评家时,哪些作品容易受到关注,与中文语境批评家的认知是否相悖,都是很有意味的批评命题。《时空画师》的获奖,可以看作是此过程中的又一事件。网络上对这篇小说水准的评价或有参差,但在笔者看来,小说尝试将中国古典元素与科幻文体加以对接,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理念——不论是哲学观念还是神话框架,中国古典中都饱含着大量值得重新激活的素材,有待于创作家深入撷取。“古风科幻”当然不是一个全新的命题(近年来的小说、影视、游戏均不乏探索),但获奖所带来的关注度,对同时期作家的创作倾向自有不同影响:考察一部作品的意义,不妨同时观察其文学价值与文学史价值。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