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平（右二）的跳操直播 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陈国平曾用过的反诈直播道具。陈国平和雨化田连麦视频截图。
□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沈外 李迎
陈国平决定不再反诈了。3月15日，他在社交平台上宣布不再进行线上反诈工作，只参加线下的反诈宣传活动，并把账号名字从“反诈老陈”改为“老陈”。“线下活动很少，也比较被动。”陈国平告诉极目新闻记者。这意味着，他基本放弃了一直以来坚持的网络反诈宣传。
今年初，“反诈老陈”因在网上公开找工作被推上风口浪尖。在视频中，他喊话全国警方，称愿以协勤或返聘的方式帮助警方宣传反诈。视频发出后，济宁消防向其发出了合作邀请，但随后因对方在短时间内接到大量举报，合作被搁置。一时间，有关“反诈老陈”借机炒作的言论弥漫开来，骂声涌进了陈国平的账号评论区。
2021年末，陈国平作为嘉宾受邀参加李诞的《脱口秀跨年》。站在台上，他身着警服，神采奕奕地讲与反诈有关的段子，说“2021年对我来说，算是成功的一年”。
2024年4月初，面对极目新闻记者，他却说“2024年是我最冤枉的一年”。
3年时间，让他从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普通民警一跃变成红遍全网的“反诈警官老陈”，和明星网红连麦、上节目、参加综艺。2022年3月在收到一次高额打赏后，陈国平宣布辞去公职、专心公益，从此以“反诈老陈”的身份继续宣传反诈。
辞职后，他的风评急转直下，在一次和女主播连麦“翻车”后，他在网上的口碑更是跌入谷底，从家喻户晓的反诈明星变成了网友口中的伪君子。在接受极目新闻记者采访时，他说自己现在想做回普通人。
从“反诈警官老陈”到“反诈老陈”再到老陈，陈国平被推着一步步做出改变。“反诈老陈”的走红是意外，但或许从连麦爆火的那晚开始，成名、辞职、“翻车”、退出后再复出，一切就像被开启的阀门一样，他无法叫停。
“最冤枉的一年”
4月2日晚上7时30分，陈国平准时开了直播，带着两个小伙子直播跳操。
刚进直播间的人可能会被吓到：陈国平穿着短袖T恤，衣领别着麦克风，腰杆笔直，胸前被汗水打湿，在吵闹的音乐里左右摇摆。跳操时他表情严肃，像军训教官一样大喊着自编的口号“自由自在跳起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努力让自己开心快乐”“这个世界没那么多可怜你的，什么都要靠自己”。不到五分钟，直播间便涌进了一万人。弹幕一直在刷新，多是不理解和嘲讽的声音：“好好做运动不行吗？”“一惊一乍太吓人了”……若有人刷礼物，陈国平会在喊口号的间隙感谢打赏。
两个多月前，陈国平开始尝试一边跳操一边宣传反诈，他说这是自己在反诈宣传遇到瓶颈时的突破之法。他找来两个朋友，一起穿上印着反诈标语的T恤，将反诈标语贴在水桶、脸盆和坐垫上，再举着这些略显简陋的道具跳操。“公主不上当，当当不一样”“刷单刷单，专坑憨憨”……和以往讲解的反诈常识相比，这些标语朗朗上口但略为简单拙劣。
当他决定不继续在线上反诈后，这些道具被丢弃在角落里，“马上就要扔了。”陈国平说。
2024年是陈国平口中“最冤枉的一年”，一切源于一个多月前他发布的求职视频。2月24日，陈国平在社交平台发布“全国求职”视频，称一个人宣传反诈势单力薄，因此喊话全国警方“如果敢用我、想用我、能用我，可以和我联系”。视频发布后，邀约者寥寥，嘲讽谩骂声却很多。有着965万粉丝的网红评论员刘雪松说，老陈当初脱下制服是奔着钱去的，现在向全国求职是浪子回头，是“利欲这把双刃刀割在脚上了”。这将陈国平推向风口浪尖，大量网友涌进他的评论区进行指责。
2月29日晚，在陈国平发布求职视频5天后，山东济宁消防邀请他有时间到济宁消防，共同参与消防宣传活动。陈国平很快回应了济宁消防，称对方将他“将死的心”拉了回来，“我一定去，一定遵守纪律，服从领导安排。”但据陈国平说，就在几个小时后，济宁消防告知他因为接到了大量举报，合作一事只能暂缓。
随即，陈国平在网上宣布合作被取消，并提到有反诈电影邀请他出任监制。之后，更大的骂声涌来，有人说“济宁消防”被老陈诈骗了，此举只是他为了炒作自己而虚晃一枪。陈国平提起这次夭折的合作时仍情绪激动，“我没有骗过一个人，最后我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针对陈国平所说的上述情况，4月7日，极目新闻记者联系了济宁消防进行求证，该单位新闻宣传科工作人员并未进行回应，称不清楚此事。
意外走红与“翻车”
2021年9月3日，陈国平因为一次直播意外走红。在连麦时，他和画着夸张眼线、穿着太监服饰的“西厂雨化田”连麦PK，见到身着警服正襟危坐的“老陈”，对方笑容逐渐凝固，“我是搞笑的。哥，我啥事儿也没犯，绝对是良民。”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陈国平迅速在网络上走红，其账号在9月4日单日涨粉181万。两天后，他连续直播三场，长达6个小时，最高78万人在线，播放量突破1.2亿。他在三天内两次被央视《新闻一加一》连线，分别接受了董倩和白岩松的采访。
2020年，陈国平开始以直播连麦的方式宣传反诈。一开始是随机连线网友，后来他发现，连麦PK可以增加直播间人气。走红的那场直播，是陈国平第二次尝试连麦PK。爆火在意料之外，现在回想起来，陈国平说当时自己“很蒙也有成就感”。他数不清最火时一天接受过多少个采访，各媒体涌向了办公室，采访、综艺、线下活动的邀约也涌来，他通常不拒绝，“只要和反诈有关的，能参与的我都会参与。”
走红以后，陈国平曾和雨化田一起参加过线下反诈宣传。活动中的陈国平穿着警服，被粉丝簇拥着合影签名。“作为民警，因为反诈受到关注，肯定有光环，但这光环更多是警服赋予的。”雨化田告诉极目新闻记者。
或许从走入公众视野的那天起，陈国平已不能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叫停。最火的时候，他考虑过急流勇退。2021年9月8日，“反诈老陈”因压力大宣布停播，几天后又复播，“那时媒体、网友都非常支持我，是大家觉得我应该继续做下去。“陈国平说。
口碑的反转发生在一场巨额打赏之后。 2022年3月下旬的一场公益直播中，陈国平用私人账号直播，有人给他打赏了333个“嘉年华”，总价值约百万元。尽管陈国平事后捐出了该场直播打赏所得，但有关“应不应该开打赏的争议”并未停息。陈国平对此解释说，当时开打赏是为了公益，事先已和平台约定要将打赏全部捐赠。
那次巨额打赏事件过后，不断有投诉电话打到他的单位。为此，陈国平再次暂停直播，并向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提出辞职，三天后，辞职获批。2022年4月8日，陈国平在视频里宣布：“为了实现我个人的公益梦想，又不给单位带来更多的麻烦，我辞去警察职务，以普通人的身份，继续配合做反诈与公益宣传。”
陈国平说，辞职比想象中来得突然，他没做好准备，对于以后如何继续在网上反诈，“也是蒙的”。辞职后，他依然直播、连麦、宣传反诈，但效果并不好，直播间的观看人数一度降至几百人，“原来（以警察身份反诈）是100分的话，现在也就是1分。”
他在网上的口碑也急转直下。 2022年6月1日，在与女主播连麦时，陈国平因做出不雅动作，被指不尊重女性、言行低俗。随后他发布视频致歉并解释，但网友们并不买账。直播的视频与截图仍在网上流传，陈国平觉得委屈，他承认自己做错了，但不明白为什么道歉后网友还是不依不饶。
回忆起陈国平这两三年来的变化，雨化田觉得他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里。辞职后，“反诈老陈”的光环好像随着警服的脱下一并消失了，“他找不到自己了，去做反诈，骂的人太多；要是不做反诈，好像也没什么直播内容。”雨化田说。
“他不适合玩互联网”
陈国平和雨化田有过两次令人印象深刻的直播连麦。第一次是2021年9月3日，两人连麦让陈国平意外走红。另一次是今年2月27日，脱下警服的陈国平再次和雨化田连麦，却掩面哭诉自己“家不成家，事业不成事业”。
“我把互联网当成一个演艺平台来表演，我走娱乐的道路，但他和我不同，他想做自己。”雨化田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其实网上骂自己、调侃自己的网友很多，但自己不理会，也不会回怼，平时极少在网上搜索自己。在雨化田看来，谩骂调侃反而给自己带来了流量，“你越骂我越开心，互联网只能靠这种方式生存”。
从这一维度来说，陈国平不具备在互联网上生存的智慧。还没火的时候，有一次有人和他连麦，对方质问他“谁让你穿警服直播的”，他觉得委屈，回怼“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告我”。事后有人告诉他，这种回怼会被网友当炒作的点。辞职后，有人在评论区骂他，他依然毫不客气地回怼，而这些回复又会给他带来新一轮的攻击。
与女主播连麦被骂，陈国平承认自己做错了，但也辩解，同样的事如果不是放在网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对他紧抓不放，更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而在网上，始终围绕陈国平的争议是直播打赏。对此，他解释称开通打赏是适应平台推流的规则，而辞职后的打赏所得几乎都被他捐出，或是继续投入到反诈宣传，包括他自费拍摄的反诈宣传短剧。
他无法屏蔽网上声音对自己的影响，也因为质疑声陷入一轮轮自证的怪圈：有人说他辞职是为了赚钱，他就对外表示会将网上得到的收入全部捐出，并公布所得和捐出明细。2023年3月，他在社交平台晒出辞职第一年的总收入133万元，除去缴税的近40万元，累计捐赠84万元。他还曾公布自己直播数据的账号，但只坚持了几个月就放弃了，因为网友根本不买账。
“他不适合玩互联网。”陈国平的朋友张林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因为陈国平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陈国平每次接打电话都开着免提，不管周围有没有人，从这就能看出他没啥心眼。玩互联网的人要么上限很高，要么下限很低。”
今年初，张林发现陈国平状态不好，他不直播，也极少和朋友联系。后来，陈国平找到张林，邀其一起直播跳操。进入公众视线的张林也感受过网络带来的困扰，有人找到他的社交媒体账号进行私信攻击，“还有人在网上说我是他（陈国平）的儿子。”张林有点无奈地说，“玩互联网你需要团队运营，需要装饰和一些手段，只靠一个人真实地玩互联网，不现实。”
从“反诈老陈”变回老陈
让陈国平放弃线上反诈的根本原因，是他觉得网上支持自己的声音太少了。
“反对声音大，你做不下去了，你没有公信力了，没人支持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呀？”在陈国平看来，网友的支持是他做好线上反诈的动力之一。求职风波之后，他曾在抖音、快手两个平台发起投票“老陈要不要继续做反诈”，最终支持他反诈的人居多。整合自抖音和快手两个平台的数据，抖音是29.3万支持，51.1万不支持；快手则相反，114.7万支持，57.1万不支持。对于这一差异，陈国平解释是两个平台用户群体不同。
投票后，陈国平表示将继续坚持反诈。但不到半个月，因为网上的指责与谩骂，他再次发视频宣布不适合在线上进行反诈宣传，并将账号名称“反诈老陈”中“反诈”二字去掉。
此后，他再也没有更新过与反诈相关的视频，每天只分享生活日常：在自己入股的农场里捡鸭蛋、剃羊毛，报名参加马拉松比赛，每个视频都会配上正能量文案：“睡前原谅一切，醒后即是重生”“不乱想、不结怨、不折腾”……像是在劝诫网友，也像在开解自己。为了不再受影响，他关闭了评论区。但他也坚持，无论如何不会退出互联网。
怎样从“反诈老陈”变回老陈，陈国平的想法还不太明晰，总是笼统地概括成一句“以后我想干吗就干吗”，带着某种赌气的意味。他说想给网上的“黑粉”看看，自己不做反诈一样能生活得很好。
他对未来账号运营提出几种设想，首先要邀请想直播做账号但没粉丝没流量的人来，尝试用他的账号直播，打赏收益归直播者。既可以让大家体验直播，也可以靠不同类型的主播为账号吸引流量。他还想去周边村里给村民做电商直播培训，但目前这些想法还只停留在脑海中，尚未付诸实践。
如今他的账号依然会收到很多私信，碰到指责谩骂的人，他不再回怼，直接拉黑；也有受害者向他求助，说自己被骗贷70万虽然报警了但钱回不来了，陈国平劝对方想开点,又说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样求助的私信每天有四五十条，陈国平依然会回复，有人在收到回复时感谢他。“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觉得我是个好人。”陈国平说。
辞职后，陈国平接受过许多媒体采访，几乎每次最终都会被问一句“你是否后悔辞职”。而陈国平给出的答案，都是不后悔。
面对极目新闻记者时，陈国平依然坦言不后悔这一选择，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经历和过程。但如果能选择将事情停留在某一刻，他会选择走红以后就停播，“一切停在那里，就特别好”。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张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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