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黛玉与宝玉在太虚幻境相遇,先是互诉衷肠,末了,黛玉便劝宝玉,也该放下一切回归本元了。自己亦要返回来处。他们二人此生缘分已尽,时至今日,便可彻底了了。言罢黯然神伤,静坐不语。

宝玉自知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眼下也只能多挨一时算一时。然,心中虽有许多未尽之意,却难以言述,亦恐词不达意,弄巧成拙。正待无可如何之时,忽想起黛玉刚才那番话话,似含蹊跷。因问:“妹妹说我们缘分已尽,我倒听得明白,只是,妹妹方才说‘大家陪我们下世一场’,是什么意思?”

1:此番下世十几春,未及报答养育恩,唯恐来世难相见,意欲回乡拜亲尊。

黛玉自知失言,忙掩口不语。须臾,又道:“二哥哥,你我也该回去了。纵然心中有话,又岂能说得尽呢?无论如何,终须一别。与其如此,倒不如各自去吧。”一句“各自去吧”刚出口,眼泪已禁不住流了下来。

宝玉忙抓住黛玉的手,急切道:“再待一会子可好?”

黛玉道:“早晚要去的,便是再呆一天,又有何益?从此以后,我竟不必再为你牵肠挂肚、伤心落泪的,也再没机会与你怄气了。”言罢,抽出手来,起身欲走。

宝玉复又拉住黛玉道:“林妹妹,你要到哪里去?告诉我,我们来世还能再见么?不管这来世历经百年也好,千年也好,横竖有个期限,妹妹告诉我,我们来世还能不能再见了?”

黛玉含泪道:“我也不知道,一切皆有天命,随缘随分吧。这是我初世为人,累世非草既木,因此,尚不甚懂为人之道。况且,我前一世是草木成仙,道业尚浅,六欲不足,七情未满,难以熟谙生存之道,更不堪驾驭人生数十载,因此这一世也算是初此历练,至于来世是否还能做人,与你有没有缘,我也无从得知。”

宝玉道:“那妹妹眼下离开,要去哪里?”

黛玉道:“转世之前,我想再回一回故乡,去望慰一番前生的父母。毕竟,他们养育我一场,我未能尽孝,亦不能为他们焚香祭拜,着实不忍。

且来世也未见得能与他们有这骨肉情缘,这一世,总要了了这桩心愿,不留遗憾才是。不然,总觉有所亏欠,魂魄不安。

宝玉听罢此话,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亦垂泪道:“妹妹这样说,令我无地自容了,我竟却未能念及于此。恰如妹妹所言,不管累世是谁?不管今生今世曾有怎样的爱恨嗔怨,与父母一别,亦许是生生世世不得再见了。我也总该回去磕个头,以报他们的抚育教导之恩。”

黛玉哽咽道:“若见了舅舅、舅母,亦要代我问好,且代我向老太太问好,他们抚育我一场,我未能报答半分,竟是白疼我了。

宝玉道:“妹妹快休如此说,是我们家负了你,更辜负了姑妈姑父的‘赠遗之恩,托孤之重’”。

黛玉听罢这话,神情诧异,不解道:“托孤之重我倒明白,这‘赠遗之恩’又是什么意思?”

宝玉乍遭反问,竟也有些茫然,道:“我仿佛听得府里人说,琏二哥去帮忙料理林姑父的丧事,回来时亦把林家的家私也一并带了回来。林家三世袭侯,林姑父曾为巡盐御史,必定家私不菲。你又是林家唯一的血脉……”

黛玉摇摇头,揩去眼泪正色道:“二哥哥竟也听信了这些谣言?”

宝玉惶惑不解:“这是谣言么?”

黛玉叹口气,道:“我们家虽三世袭侯,却并非是当贵权臣,也不过是恪守本分,拿俸禄过日子罢了。家里虽有些宅地田产,然,我父亲膝下无子,这些宅邸田产,自然是有本族堂兄弟接管料理。

毕竟,我们林家的家庙是由他们供奉祭拜,延续香火,怎会任由我父亲变卖家产,馈赠于我?我父母的灵位尚且供奉于林氏家庙,难不成为了这点家产自绝后路,以至令二老亡灵无处栖身?”

宝玉忙道:“妹妹别生气,是我唐突了,流言无忌,不必当真。”

黛玉冷笑道:“难不成他们以为,我父亲出任巡盐御史,是个肥差,又得皇上倚重宠信,必定会借用手中职务‘以公谋私,大肆敛财’?”

宝玉见黛玉已气白了脸,越发懊悔自己方才的话,忙不迭地赔礼:“妹妹,是我该死,信了他们的满口胡沁,还以讹传讹起来,妹妹快别说了。我收回方才的话。”

黛玉低下头,幽幽叹道:“若我父亲真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就不至于落得个家破人亡了。”

2:忽遇风波起,乍然祸临头,尚在懵懂中,怎解其中愁?

宝玉听此话颇有深意,忙问道:“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林姑父当年是遭遇了奸人的排挤迫害?”

黛玉道:“彼时,我还小,也不懂这些,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自弟弟死后,父亲便整日惶惶不安,似有难言之苦,兼并后顾之忧——不久,我母亲也仙逝了,父亲便要忙忙地送我出来。

我分明记得,在我临行前的那一夜,父亲彻夜不曾安睡,只听他长吁短叹,并伴有悲戚之声。我因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离家,亦偷偷跑到父亲的窗下徘徊良久,一面默默哭泣,一面听父亲哀声叹息,亦是整夜未眠……

宝玉听到这里,亦心疼不已,忙以衣袖替黛玉揩试泪水,含泪道:“妹妹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生离死别之痛,当真是受苦了。”

黛玉啜泣了一阵,方又道:“若无不得已的苦衷,父亲怎肯将唯一的血脉送至亲戚家中?亲戚家再好,总归是寄人篱下。身为父亲,如何肯轻易舍去?何况,我刚丧母不久,又被迫远离父亲,这岂是常理可以分解的?”

宝玉叹息道:“由此看来,必定是林姑父已预感家中将有变故,唯恐殃及妹妹,因此才急急得要把妹妹送过来。”

黛玉怅然道:“想必是这个缘故了。我父亲虽为巡盐御史,却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家私,还要把各位姨娘们安顿一番。余者便给了族中那些管理、供奉家庙的叔叔伯伯们。伴随我的,唯有那些书而已。

若非如此,我在你们家岂会有寄人篱下之感?一草一纸皆是你们家的。有老太太在着还好,吃穿用度同姐妹们是一样,旁人也不敢说什么,老太太一走,虽然依旧不会短了什么,可这心里终究不与从前一样,未及别人闲话,自己就先怯了。便是没人给脸色,自己也会用心去看人家的脸色,且先自揣度人家会如何想……”

宝玉道:“因此才说,妹妹这病是自己多心的缘故,只管过你的日子,管他们做什么?你瞧凤姐姐,虽表面上被人恭维奉承着,背后里却也少不得被人议论。她就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横竖不理会也就是了。”

黛玉道:“我与凤姐姐不一样,人家的家原本就是在这里的,我算什么呢?不过如浮萍一般,无根无绊,经不得半点风吹,风一吹,便只有四处躲藏的份儿了。”言罢又落下泪来。

宝玉忙安慰道:“这随口一句话,倒又惹的妹妹伤心了,罢了,咱们不提了,横竖都过去了。”

黛玉方止住泪,道:“二哥哥不是要去拜别舅舅、舅母去?我也——该走了。”

宝玉听罢黛玉这句话,仿佛被挖心掏肝一般,忙又攥住黛玉的手道:“妹妹,你若能投胎做人,切记要去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看一看——彼时即便我身为石头,也会认出妹妹。”

黛玉泪水似断线珍珠一般,哽咽着点点头:“我记下了。”

宝玉道:“妹妹,来世我若能做人,一定会做个‘渔翁’,彼时你可愿做‘渔婆’?”

黛玉哭泣道:“别说了,别说了……”

宝玉待还要再说什么,却忽觉得手中一凉,再看已空无一物,黛玉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宝玉忙跑回凉亭,四下里寻找,一面大声喊道:“林妹妹,林妹妹——”

依然不见回应,但只见石桌上的茶杯,此刻却依旧波光半盏,水云袅袅,恰似青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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