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原来分十个生产队,每一个队有一个队长,负责收积累税收及安排一些义务工,传达上面的信息,平息一些邻里纠纷,多多少少算一个芝麻小官吧。

我们属于三队,自然有一个三队长,但大伙口口声声喊的三队长,其实并不是真的队长,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村民。

他叫裕华,满垸的人都叫他三队长。

在我记事起,裕华应该有五十岁了,头顶顺溜得没有一根毛。身形瘦长,走路身体向前倾,让走在后面的人老是替他捏一把汗,时刻提防着,生怕一不小心,他会突然仆倒在地。

他与老娘相依为命,我从没见过他父亲。

按辈分算,我叫他娘为三奶。

裕华没娶上媳妇,有些哈里哈气,别人都说是因为三奶与三爹是近亲结婚造的孽。那个年代,时兴这种模式,亲上加亲,人们希望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到裕华这一代,这个亲就没法续下去,因为裕华没相貌,他的模样总被别人拿去吓唬捣蛋的小孩,而且心里没空,没机窍,是个闷火筒,傻巴子。他没读书,读不起书,也读不进书,活了大半辈子,1到10以内,一直弄不利索。

人们叫他三队长,是因为他很喜欢管闲事。人家两口子吵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跑过去将人家男人训斥一番,说男人不能打女人。别人家的牛或者羊跑丢了,他三餐不吃,五更不睡,放下自己的事,陪着人家找。

谁家的棉花该打药了,谁家的农田该灌水了,谁又偷生产队的树了,谁家的娃儿在学校被人打了,他都会管。

他其实很忙,比真队长还忙,外面有田地,一个人侍弄,虽说笨手笨脚,经常遭人嘲笑,可从不误农时,整得井然有序。收棉花的时候有棉花,扯花生的时候有花生,卖小麦的时候有小麦,打谷子的时候谷满仓。

家里有一个老娘,三奶,我看到三奶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瞎子。人们说三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很贤惠,是个热心人,与三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满垸子的男人都羡慕得不行。她窗台底下有男人蜷缩时留下的足印,她的大红袄子有被男人撕扯过的痕迹,她的屁股有毛手毛脚的男人掐过的记忆。当然,满垸人吃过她炒得香喷喷的花生,喝过她酿得甜滋滋的美酒,人们没少得到她的帮衬。

她与三爹很恩爱,裕华是她的宝贝疙瘩,她自己渴着饿着,要让裕华吃饱喝足,长得肉墩墩,尽管裕华呆头呆脑,比别人差那么一截。她听不得别人说裕华傻,见不得别人笑裕华呆,她为裕华操碎了心,白天脸上挂着笑,夜里眼里垂着泪。

三奶是怎么瞎了,别人都不说,我有时问裕华,裕华支支吾吾颠三倒四说不清楚,想必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人愿意提起。

三奶不仅不能帮裕华种庄稼,相反还耗费了裕华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别人有时会打趣裕华,三奶是个瞎子,有什么用,还让你娶不上媳妇儿,不如拿去卖掉,或者丢到大河里让水淌走。裕华会随手捡起瓦片,朝别人掷去,一边跺着脚,恨恨地嚷道:

你,你个天打雷劈,炮子穿心的,没良心的种,那是我娘,生我养我的娘。

裕华一边揩着鼻涕,一边摇头晃脑,恨不得扒了那人的皮。

我去告诉你娘,晚上不给你饭吃,饿你三天。

别人跑了老远,他依然喋喋不休。

天热时,裕华早晨或傍晚将娘抱出来,坐在有风的地方,与娘絮絮叨叨聊些无油无盐的事。

有人路过,随手丢一个玉米棒子,哎,三队长,蒸给三奶吃,鲜着呢。

裕华一手挠头,一边憨笑,这个,你二娃最爱吃了,看他晚上不跟你闹。哦,你的二斗丘田水有了,缺口我给你堵上了。

晚上太热时,裕华会整宿不睡,一直给三奶打蒲扇,给三奶驱蚊子。

白天,三奶听到有脚步声,就会大声说,裕华这孩子,乖,没白养,拖累他了。

天冷时,裕华将三奶抱在朝阳的地方晒太阳,随着太阳的转动,不停地挪着地儿。

他细心地给三奶梳头,轻手轻脚,一根一根理顺,生怕娘的头发多掉一根。

三奶虽说什么都看不到,可从头到脚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因为见的太阳少,三奶很白,白得有些瘆人。每每与人说起裕华,她干涸的眼窝里便像蓄满了泉水,有了湿润的青春,白白的脸上有了结满冰棱的哀伤。

在整个冬天,裕华一直上山挖树蔸子,备柴禾,保证三奶冻不着。大伙晚上都去他家烤火,谁要是没去,第二天他会追着人家问,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人家。

我们那时太小,整天像疯子嚷嚷,看到三奶和光头裕华,就大声叫着,瞎子娘,忙一场,生个儿,像和尚。

裕华听到了,就会起身追我们,抓到谁,一把举起,作势要扔到塘里去。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裕华就会轻轻放下,朝他作个鬼脸,恐吓道,再不准喊了,谁再叫,我喝口凉水吞了他。

三奶坐在椅子上,抚着胸口,半天不作声,许久许久,才轻叹一声,作孽呀。

裕华过去,偎在三奶身边,用光头抵着她的脸。三奶就会用手抚着光头,空洞的两眼凝视远方,两人静默成雕塑。

我们感觉无趣,早已散去。

裕华我是要叫叔叔的,但背地里,也叫他三队长。

长年累月,一天一天,日子平淡如水,时光不起波澜,裕华和娘相扶相伴,走过春天和秋天,他们的容颜像挂在堂屋的相片,在烟薰火燎中越来越淡。

我一直读书,打工,在家里较少,裕华的事在记忆中也渐行渐远。

今年五月,家里有事,我回去了,到家的第二天,三奶去世,85岁,寿终正寝。

人人都说三奶有福气,没病没灾,临终时,儿也守在身边。三奶走得平静,合眼时,还举起手摸了摸裕华的光头,脸上带着笑。

出殡时,好像有人通知似的,村里的人都来了,黑压压一片。天空下起了雨,牛毛雨,这种雨老家叫麻粉雨,细得像丝像粉,穿透力极强,要不了多久,就将人全身湿透。

雨不急不徐,极有韧劲,四周雾蒙蒙一片,鸟雀早已遁去,人们静默无声,没有人打伞。连一向嘈杂的小孩,也不出一点声,只是轻轻地拂去脸上的雨水,好像还在回味三奶曾给他们的糖果,那种美味让他们沉静。

裕华披麻带孝,一路扶着棺椁,一顿一顿地啜泣。每走上二三十米,他就让杵作停下,并尽量停久一点,他极虔诚地磕头,呜咽着与娘一起时的往事。他要与三奶多呆一会,人们静静地等待,抽泣声一片片随着雨丝浸透着大地,大地柔软得轻盈。

被雨水淋透的山道很滑,人们陪着裕华走得很慢,好像还在吃着三奶腌制的咸菜,只想这种氛围缓缓慢慢,让这一刻更久远。

到达墓地,沉下棺椁,裕华像开闸的洪水,迅猛而有力地嚎啕起来。脸上的雨水,泪水,身上的泥水,让裕华看起来真像个泥猴。光光的脑门仿佛受不了细雨的侵袭,在微微地抖,身体前倾着,随时都有可能掉入墓坑。

裕华让杵作回去,他拿着一把锹,准备一个人铲土将棺椁埋上。我们死活劝他,他的傻劲上来了,虽说已六十多岁,还是一把将我推好远。

人们只好依了他。

他一锹一锹地铲起土,一锹一锹扬入墓坑,每扬一次,都要停一下,对着棺椁说什么。

土被雨水泡过,每一锹都很沉,他看似有气无力,可每一锹都落得那么准,从棺材头到棺材尾,铺填得很均匀。

他铲得很慢,扔得很轻,怕娘一下子受不了重压,无法适应。

那天,三奶的墓坟垒得很密实,像水泥浇过,找不出一丝缝。

那天,裕华是被几个给他送午饭的村民架下山的,他已昏迷不醒。

现在,裕华一个人生活,他变得神神道道的,说他会过阴,会经常见着三奶,还给三奶梳头,说三奶想念大家,想得紧。人们并不生气,一笑了之,也有人说,裕华,你个傻巴子。

他依然爱管闲事,家里家外,田头地尾,见着不顺眼,总会叨念几句。人们没将他当外人待,碰上哪家正在吃饭,总会顺便盛他一碗。

现在生产队早已改成组了,人们依然叫他三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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